李亞敏住進約瑟醫院,睡裡夢裡想孫蘭修。在坤雅,三人同室住慣了,乍一離開孫蘭修,就象孩子離開娘一樣孤單。
李亞敏三歲沒了媽。正如當地民謠唱的:
小白菜兒,葉兒黃哎,
三歲兩歲,沒了娘哎。
沒了親孃,還好過哎,
最怕親爹,娶後孃哎。
娶來後孃,三年整哎,
生下弟弟,比俺強哎。
弟弟穿緞,俺穿草哎,
弟弟吃肉,俺喝湯哎。
睡裡夢裡,想親孃哎。
李亞敏的爹,是個老實巴交的農夫,信奉天主教,二房進門後,也受洗奉教。當地流傳着一句三毒的諺語,叫“鳩頂血,黃蜂針,最毒不過後娘心。”鳩鳥頭上的血,溶進酒裡,人喝了即死:黃蜂,雌者腚上有毒針,人被螫了就甭想活命;“後孃心” 放在以上二毒之後,前邊冠以“最毒不過”,看來,孩子若佔着後孃的邊,比喝了鴆湯,比被雌黃蜂螫了還危險。
李亞敏的爹,令續房受洗奉教,量她在天主的教誨下,不會虐待亞敏。豈知,天主的教誨只對好人發生作用,對李亞敏的後孃,滴水不進。說她歹毒嗎?她對亞敏不打不罵。可自從後孃過門,李亞敏就一天天皮下抽肉地消瘦下去。爹問亞敏,亞敏只是笑,不敢說。爹請醫生,也診不出李亞敏的病。
一天,李亞敏的爹鋤地被急雨趕回家,正碰上續房和李亞敏嬉戲着玩。續房的兩手伸進亞敏的兩個膈肢窩裡。亞敏笑得淚流滿面,尿了褲子,繼母還不放手。亞敏爹說續房:“你這是做什麼?”
“和閨女親親玩唄!”
亞敏笑得沒喘過氣來,嘴角流着涎水,咳嗽憋得臉蠟黃,見爹站在跟前,羞得提着打魚網一般的褲子,跑去茅廁。
亞敏爹請示一位郎中,笑有什麼害處?郎中說:
“笑則提神,提神則耗神;過分耗神,經血虧損……”
李亞敏爹明白了續房這慢性殺女的手段真比鴆頭血、黃蜂針還毒辣十分!他將李亞敏送給她姥姥代撫,後又自費送入坤雅讀書。李亞敏自幼失去母愛,現又重病纏身,就更加想念對她溫存體貼的孫蘭修。
孫蘭修來到病房,看李亞敏已經不是病西施的慵妝倦態了,而成了焚詩稿、絕世情的林黛玉。李亞敏把自己寫的《懺悔錄》慢慢地一張一張撕着,放在燭焰上燒。紙灰象黑蝴蝶,在病房裡飛舞。孫蘭修知道這隻與她相伴六年的花蝴蝶不久於人世了,可還是鼓勵她:“我替你燒。上帝看了你的懺悔真誠無邪,一定賜福給你!阿門。”
“騙人,有時是一種快樂,有時是一種痛苦。被騙過程是一種快樂,發現受騙,才覺得痛苦。現在,咱倆都痛苦。你是違心騙我的痛苦。我是發覺被騙的痛苦。上帝不會賜福給我的。”李亞敏把紙稿遞給孫蘭修,脖頸痠軟了,頭放在枕頭上,繼續發表她的認識論:“信 仰是快樂的,信仰到迷信的程度,力量就無窮。背叛信仰是痛苦和快樂的矛盾、衝激。半信半疑,便優柔寡斷。及至認識到受騙了,又無力背叛,就積聚着莫大的痛苦感.”孫蘭修以爲李亞敏是發高燒燒得說囈語,或是臨近絕望時的哀嘆,就安慰她:“不要 胡思亂想, 要心思純正。上帝一定會 哀矜他的至信宗徒。”除此之外,孫蘭修再也找不到足以安慰李亞敏的話了。
李亞敏說:“你是幸福的,我是痛苦的。我什麼也不祈求了,單求你一件事,收下我一件頂真誠、最陰森的禮物:我死以後,你把我的骨灰裝進比火柴盒還小的印章盒裡,帶在你的身邊。我倘死後有靈,靈魂哪裡也不去,不去地獄當鬼囚,不去天堂做天主的天使,只有附在你的身上,我才快樂。你若嫌帶在身邊是累贅,就找個山坡或沙灘,用腳蹴個坑,親手把我埋了。只要你親手安排,扔在哪裡,我都甘心。倘苦我死後有靈,我願我的靈魂攙扶你走完你要走到盡頭的苦路……”
“別,別說了,咱們一起……”
“你答應我!我在坤雅時,見你身上藏着個玉觀音。那一定是附在你身上的一個苦難的靈魂,因爲你常對着她嘆息。印章盒不比玉觀音累贅、麻煩。你答應我的哀求吧,要不,我瞪着眼死給你看。”孫蘭修潸然淚下,朝李亞敏狠勁點一下頭。兩顆少女的頭顱碰在一起,是友好的親暱,是訣別的哀泣。享受了一陣痛苦的幸福之後,孫蘭修問李亞敏還有什麼吩咐。李亞敏說,我老早有句話,直到生命的盡頭,纔敢對你說:“人在做夢的時候, 是不知道自身置於夢境之中,及至醒來,方知是迷惘一夢。你如今尚在夢中。我求你早早醒來,放棄守貞的念頭,扯破做修女的幻夢。你才二十四歲,不要自己害自己——要 主赦免,我說了只有魔鬼才說的話。”孫蘭修拭去自己的淚,又拭去李亞敏的淚,說:“ 我叫你放心,我現在的信仰如果是夢,我將一直夢下去。到生命窮盡也不醒。夢着比醒着幸福。”
孫蘭修問李亞敏想吃什麼,穿什麼,看什麼?李亞敏說:“我想看透每個世人的心,比方說,劉慧卿的,你的。然而,我不能夠……”
孫蘭修回到學生宿舍的時候,宋小香母子不見了。劉慧卿陪着一位戎裝革履、精神抖擻的軍官談笑風生。劉慧卿興致勃勃地說:我來介紹一下, 這就是我的乘龍——伍連長。這位是我的教友、學友孫蘭修姑娘。”
伍連長從牀沿上站起來,對孫蘭修“啪”地行了個軍禮:“久仰孫姑娘高風亮節。慧卿常談及你的嘉言懿行,鄙人五體投地的佩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孫蘭修一向不喜歡這些客套的恭維和出自別有用心的過分的誇獎。她淡然一笑:“伍連長不倦戎馬倥傯,來探望慧卿了?”
“是的,我們要結婚了。”伍連長將給劉慧卿帶來的結婚禮服,一件件展示給孫蘭修看。孫蘭修不眼羨這些五光十色、珠寶璀璨的雍裝盛服,倒爲劉慧卿的結婚輟學感到痛惜:“慧卿剛升入高級學府,還沒爲教會做點貢獻,就結婚當太太,你不覺得可借嗎?”
“我在坤雅就告訴你了:我上學是給他(指伍連長)上的呀”劉慧卿向五連長瞟一眼,使出撒嬌弄乖的嫵媚姿態。
伍連長爲自已有這樣體己的夫人感到欣慰、滿足、自豪:“慧卿所言極是,上上學,鍍鍍金,擡高擡高身價,找個乘龍快婿,就算達到求學的目的了;要是真拿熱屁股來坐冷板凳,那有什麼意思?整天被關在鳥籠子裡,嘰嘰喳喳地鸚鵡學舌般的叫喚,四年牢籠生活過完,人生個性的棱角被磨禿了,成個應付世故的滑溜蛋。”伍連長談興正濃,站起身,在宿合裡來回踱着方步,使出在隊列前給士兵訓話的雄辯口才:“民謠唱得好:‘吃 齋行普念彌陀,不如鋼槍壓着脖,金銀財寶腳下踩,拉過姑娘當小婆……’”“伍連長,這些低級庸俗的下流調調兒,我不屑唱,可也聽過人們唱的一首流行歌謠。”孫蘭修對伍連長那武夫的傲慢、驕子的放肆很討厭,就以謠還謠來諷他:“‘千思量,萬思量,不該糊塗把兵當。大炮隆隆響,爹孃淚滿眶。隊伍要開跋,佳人兒淚如麻。去的是親骨肉,捎來灰一把……’聽慧卿說,伍連長也是天主的宗徒,就該聽從先聖約翰的教誨:當兵不要欺負黎民,不要訛詐人,得兵餉該知足。伍連長不但不奉天條,怎還敢津津樂道戰爭的慘相?更有甚者,自己竟藉着這身老虎皮胡作非爲!”
“孫大妹,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怎麼當着我的面揭起伍連長的麪皮兒來?”
伍連長並不介意,哈哈笑了,“孫姑娘一身潔好,鄙人感佩。可我們團長就娶了一位修女當第三房姨太太,未見落紅殷褥,始知其非處子也。還有人說,修院是軍營的別院。”
“住口!自已沉淪,別拿聖事開味!”
“孫姑娘,中國的局勢正醞釀着一場混戰。鄙人要攜帶着慧卿在戰爭的波濤中弄弄浪潮。你,當然要秉承上帝的旨意,拯救災民於水火之中了。那麼,人各有志,分道揚鑣,後會有期。”
劉慧卿象即將出巢凌飛的雛鷹,在窩裡呆得不耐煩了:“蘭修,孫大妹,替我到醫院向李亞敏問個好。我沒時間向她道別了。伍連長的車子在校門外等着我。”
“慧卿,你不能跟個當兵的走。你沒看見宋小香?她就是被軍人拋棄的……”
劉慧卿早辦好退學手續,這工夫,挽着她的連長丈夫,走向停在校門外的東洋車。
孫蘭修看着最親暱的同學勞燕分飛。一個被死神牽着脖子,就要拖去煉獄或被拋進地獄;一個攀高接貴,當了官太太。擺在她面前的路,是鮮豔的紅花?是嬌滴的綠柳?是艱難的蜀道?是頹廢的荒丘?在覺得前途渺茫的時候,。她求告天主指引。她打開《古經大略》找到梅瑟逃難那一章,一字一句地誦:
有一天,梅瑟在曠野裡牧羊,把羊趕到侯肋伯山那裡,天主就在葛針棵裡發顯給他。梅瑟見葛針棵裡冒煙,仍舊燒不着,就驚訝得很,往前去看看。天主喊他說:“梅瑟!梅瑟!”梅瑟答應說:“我在這裡。”天主說:“不要前進,該脫鞋,因爲你站的這塊地方是聖地,我是你祖宗亞巴郎、依撒格及亞格伯的天主。”梅瑟聽說這話,捂着臉不敢仰望天主。天主說:“我見了我的百姓在厄日多國受苦,聽見他們哀號的聲音。我要打發你上法郎那裡去,你該把我的百姓領出厄日多國去。”梅瑟答應說:“我是什麼人?敢上法郎那裡去,把依撒爾人領出厄日多國去。”天主說:“我保佑你。”
孫蘭修誦讀到這裡,主心骨牢壯了,有天主的保佑,任什麼艱難困苦的前景,她也不畏葸退縮。她沒能把劉慧卿領進天國,至少要把宋小香救出地獄。她探望李亞敏的時候,在約瑟醫院爲宋小香謀得個洗衣的差使。原定院方管吃,月佣金三塊大洋,後來院方得知宋小香帶着個白吃飯的孩子,就只管母子吃飯,不給工資。儘管這樣的待遇,孫蘭修還感謝上帝將宋小香母子領進了“流乳 流蜜”的法郎國裡。 她到太白樓乞丐羣裡找到宋小香母子,領他們到醫院上工。
李亞敏的病一天比一天嚴重,人一霎不如一 霎精神。孫蘭修再去看她。她支撐着被病菌蛀空、被病魔齧瘦的身子,歪在枕頭上不停地切磋琢磨。她手裡一枚紫檀木的印章盒,已鏤空成一具小巧玲瓏的棺材模樣。棺蓋上浮雕出一個十字架。
孫蘭修見李亞敏刻得這樣努力,這樣執着,止不住流下熱淚,奪過她手裡的活計:“上帝保 佑你。”
“上帝不如我自己明白。我死了,不要告訴我爹和後媽,也別告訴姥姥。好讓爹心裡有個永遠活着的女兒,讓姥姥心裡有個活外甥女兒,讓後媽心裡站着一個沒被她殺死的勁故!你隔段時間,就用我的名義寫封信給我爹...."李亞敏從枕頭下摸出一塊玩出手汗的大洋,給孫蘭修:“ 這是我的遺產,充完郵資以後,你就別再寫信給我爹了。”
孫蘭修沒接錢,也沒說話,只把淚水滴在手裡那小棺材上。李亞敏說:“託你帶着我的骨灰,這實在是極大的不禮貌。可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再沒有一個可以仰託的人了。”“快別說了,我一定永遠和你在一塊兒。”
“不。是我永遠附在你的身邊。阿門。” 不久,李亞敏就死了。學校照教會葬儀,將其屍體火化。孫蘭修以同鄉好友的身份,代其家長料理一切後事。她沒給李亞敏的爹寫信,只把李亞敏生前寫給爹的信,代她寄走。這也就夠了,夠李亞敏在爹的心中活一個時期了。孫蘭修身邊又增添了一個小玩具似的東西。她心裡沒領進聖體,卻附着了一顆無主的鬼魂。
第二年春天,哥哥孫恆修接到爹的家信,要他回家續娶。哥哥要蘭修一同回家娶嫂嫂,蘭修推說課業要緊,不能耽擱。其實,她已立志不嫁,不願看別人婚嫁的熱鬧,以防勾引起雜念。
哥哥的婚禮在故鄉的教堂舉行,由唐天華神甫主持。唐神甫從孫恆修口中得知孫蘭修在濟寧女師學習出類拔萃,想在她畢業後,將她弄到自己教區輔助主持聖事。唐神甫城府頗深,爲日後能調孫蘭修回沂州教區,便先將其胞兄孫恆修調沂州府坤雅學校教書。
孫恆修六禮告成之後,回濟寧師範附屬小學辦理移交手續,捎來唐神甫給孫蘭修的祝賀信。那信寫得很籠統蘭修聖徒鈞鑒:
天主賜福於你,開啓茅塞,醍醐灌頂。望你學有成就,爲故鄉迷羊引路,同造天堂。阿門。
唐天華
孫恆修還捎來一封李濯泉老師的信。孫蘭修接信在手,先問哥哥怎麼有緣分見到李老師?孫恆修說,唐神甫在北左泉籌建一所教堂,他的婚禮就在北左泉教堂舉行。李老師回鄉探親,同是在外地謀職的文人墨友,在故鄉相聚,自然要互相拜訪。況且李濯泉是蘭修的老師,又和孫家是老親戚,帶信問候孫蘭修,是人之常情,是老師對學生的厚意。孫蘭修拆開李老師的信:
蘭修姑娘萬福:
坤雅一別,倏而五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餘擺脫宗教羈絆,在沂水縣城鄉民講習所供職,前信己述,自不必贅。在你考入濟寧女子師範的同年同月,中國人民的救世主誕生了。誠望你迷航未遠,醒望燈塔揚帆。切勿“山中無日曆,寒盡不知年”。而今是“漫漫長夜終有盡,雞鳴村角現晨曦”的時刻,是夢人該醒悟的時候。盼君能來講習所,戮力並肩,同創新業。
李濯泉拜
這兩封信猶若兩隻大手,爭着向兩處拉孫蘭修。何去何從,她自有既定。哥哥去了沂州府,在濟寧的孫蘭修,就隻身單影漂泊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