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躺在莊守嚴右邊五六尺處的那個黑衣蒙面人忽然呻吟了一聲,動彈了一下。張尋吃了一驚,不知死屍何以會復活。
而莊守嚴卻不知從哪兒來的力量,驀地伸出手,指着這個黑衣蒙面人道:“這些人這樣來找你,定是對你不利,剛纔我對他並未施重手,定是未死,你拖他過來,我要問個究竟。”
張尋立即過去,將黑衣人拖到莊守嚴身邊,莊守嚴微微起身,又一把將他的蒙面黑布扯掉,朝他臉上瞧了一眼,突然渾身一震,極爲驚訝地“啊”了一聲,滿臉皆是不信之色。
伸出手指着黑衣人道:“你,你……”但他受傷太重,剛纔又講了這許多話,已耗盡了最後的力量,此刻氣急攻心,再也支撐不住,胸膛裡的那顆心猛地一跳,便頹然倒下去。
張尋大驚,馬上放開黑衣人,撲過去夾住師父,將手心置於莊守嚴的丹田上,全力爲他灌注真氣。
但過了良久,莊守嚴仍是毫無反應。
再去探他的心臟,早已停了跳動。
這一下,張尋和真憐都傷心地痛哭起來。
真憐自小由爺爺帶大,兩人相依爲命,感情極好,她抱住爺爺漸漸冰涼的遺體,竟哭昏了過去。
張尋正要救醒真憐,忽然瞥見那個黑衣人掙扎着爬開了很遠,正想偷偷逃跑。
不禁心頭火起,一時間只覺所有的不幸皆因此而來,猛地衝過去,抓住他的肩膀,大喊道:“你們爲什麼要害我師父?爲什麼要害我師父?”
但沒喊幾句,他便發現黑衣人眼珠突出,頭一歪,面上一臉死相,原來張尋手上用力,不自覺地已捏碎了黑衣人的肩膀。
這黑衣人原已被莊守嚴擊成重傷,又怎經得起張尋的一捏,自然馬上死了。
這時張尋纔想起本應留下這個活口問清楚爲什麼要來找自己。
從師父臨終前的表情來看,似乎認識這個人,那麼他又是誰呢?
可真憐這時已經悠悠醒轉,又傷心地痛哭起來,他不及細想,忙過去安慰真憐。
這一夜,他們是守在莊守嚴的屍體邊渡過的。
像是經歷了千萬年的漫長時光,又像只過了短短的一剎,第二日的太陽,又毫不遲疑地在東方升起了。
明媚的陽光穿過樹林,有力地傾灑在這片躺着九具屍體的紅土上,悄悄驅趕了瀰漫一個夜晚的陰森和淒涼。
張尋和真憐腦子裡空空的,雙目紅腫無神,怔怔地互相對望着,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突然,他們聽到一陣腳步聲快速穿過樹林跑了過來,接着又聽到一聲驚呼。
回頭看時,卻是澤仁布秋。
澤仁布秋是來找莊守嚴的,他的老伴昨天半夜突然胸肋處疼痛難忍,這病莊守嚴以前給別人治好過,就是什麼“六鬱”中的“氣鬱”,只用手指在病人的胸口點會兒就沒事了。
所以沒去喊藏醫而是連夜趕了三十餘里山路到劍巖來請莊守嚴,沒想到卻見到了這副慘景。
真憐見到澤仁布秋這個善良的長着,似乎在極端的無助中見到了希望,又彷彿一隊被圍困了很久的兵士終於看到了援軍一樣,一下子癱瘓了,又抱着爺爺僵硬的身體痛哭起來。
澤仁布秋急忙問是怎麼回事,真憐只是拼命搖頭,一個勁地失聲痛哭,說不出話來。
還是張尋漸漸恢復了鎮靜,簡略地將事情的經歷告訴了他。
澤仁布秋望着莊守嚴的遺體,也禁不住淚
如雨下。
在莊守嚴到劍巖結廬而居的十餘年中,以至善的心懷和精湛的武功不知爲九寨溝中的藏民做了多少好事。
他們不僅把莊守嚴當作“神醫”,甚至把他當作一個救苦救難的“神”了
澤仁布秋到底是閱歷深厚的老人,哭了一陣,他看了滿地的屍體和燒燬的房屋,看到兩個年輕人虛弱的模樣,心中更有了主意。
他說道:“莊神醫對我們藏人恩重如山,你們放心,今日他遭了大難,我們必將全力相報。我先回去通知大家,商量怎樣處理後事,再給你們拿點吃的來,你們等着。”
說完,便拼力往回奔去。
劍巖挺拔於原始森林之中,離最近的藏寨也有十餘里的山路,直至中午,聞訊的藏人逐漸趕到。
他們帶來了食品,也帶來了各種建屋的材料和工具
幾個藏民正要清理那些黑衣蒙面人的屍體,張尋突然記起師父說過要弄清楚他們的情況,就過去扯下了他們的蒙面黑布,卻都不認識。
隨後,張尋從八具屍體身上都搜出了一塊白色骨牌,骨牌上刻着一顆星星和一片陰影,張尋不明所以,隨手放進懷裡。
八具屍體被扔進了一個絕谷。
另一些藏人在清理廢墟,以便爲張尋和真憐造一間新木屋。
在廢墟中,一個藏人發現了石娃娃給張尋的那幾顆寶石,不禁驚呼起來,它們被大火燒烤後,依然晶瑩耀眼,光彩奪目。
張尋接過寶石,放進懷裡,觸到了包着父親武功圖譜的黃布包,禁不住心中一陣酸楚。
師父親手建起的“守殘小築”燒燬在火裡了,母親的日記燒燬在火裡了,父親的衣衫毀在火裡了。
只有這兩本武功圖譜倖存了下來。
雖然這兩本圖譜並非父親的真跡,但畢竟是屬於父親的,揣在懷裡,他感到了些許安慰。
到了傍晚,一幢標準的藏式三層小木樓已穩穩地立在了原先“守殘小築”的地方,木板都是鋸下不久的新木,整幢木樓充滿着一股清新的木香。
溫暖的羊毛氈是晚上睡覺用的,幾件漂亮的氆氌和毪衫,是給張尋和真憐備穿的。
炒飯、燒饃、攪團、饃餅、酸菜、牛肉、羊肉、……許多食物都爲他們備好了。
還有鍋碗盆等各種各樣的日用品。
張尋和真憐望着這一切,萬分感動,可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想起昨天在這個地方,還是熟悉的“守殘小築”,還有他們親愛的師父和爺爺,更是黯然神傷。
一切都進行得井然有序,然而在討論如何處理莊守嚴的遺體時,卻碰到了問題。
藏族人平時施行天葬,將屍體擡向固定的天葬場,由喇嘛唸經之後,將屍體割成小塊,讓鷹鵰啄食。
而莊守嚴是漢人,顯然無法接受這種方式。
張尋和真憐想按漢族習慣進行士葬,可藏人只對患麻風病等傳染病的死者才土葬,極不吉利。
九寨溝是藏人地界,給莊守嚴進行土葬,也是極不合適。
正躊躇苦惱之時,澤仁布秋突然說道:“給‘莊神醫’塔葬。”
此言語出驚人,引來一陣議論之聲。
原來藏人的喪葬儀式有着極嚴格的等級區別,塔葬是最高的葬儀,只有達賴、班禪和其他大活佛纔有資格受用,葬禮非常隆重,轄區內的所有人都必須參加。
常人連想都不敢多想,沒料到澤仁布秋竟
提了出來。
即刻有人說道:“莊神醫雖然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自當相報,可是他畢竟非我族之人,若是塔葬只怕……只怕扎依扎嘎山神會生氣的。”
扎依扎嘎山是他們最敬仰的萬山之祖,是他們心目中的保護神,九寨溝的藏人從不敢違抗山神。
澤仁布秋一聽,跳起來反駁道:“莊神醫怎麼還是外族人,他分明和大活佛一樣,是個神。
“他只需要用手指輕輕一點,就能驅走我們身體裡的病魔,既然大活佛可以塔葬,莊神醫爲什麼就不行?”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許多人的贊同。
九寨溝的藏人信仰喇嘛教中的博驀教,這本是藏區的一種土著宗教,後與佛教滲透融合,教義與初始時略有不同。
傳至九寨溝後當地藏民對之又有所發揮。
他們進行宗教活動常帶有古樸、浪漫的情調。
如立經幡,多用紅、白、藍、綠五色布做成,紅色代表火,黃色代表土,綠色是森林的象徵,藍色是天,白色是雲,經幢上印有經文,風吹動經飄舞,就相當於人們唸經祈禱了。
九寨溝藏民把自己的意念託付給水利,風力等自然力來表達,可謂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所以澤仁布秋的一番誠摯之詞,馬上打動了他們。他們的心中均覺得,只要是善的,就是符合神的意志的。
再爭論一陣,絕大多數藏民都同意了爲莊守嚴進行塔葬,雖仍有少數反對,但已於大局無關。
十八天後是莊守嚴塔葬之日。在這十八天中,藏人先將莊守嚴的屍身洗得乾乾淨淨再將其風乾,然後用香料保存起來。
按正式的塔葬,此後應專門建造一座金質或銀質的塔,把遺體放進去,供後人頂禮膜拜。
可九寨溝沒有那麼多的金銀,又得尊重張尋和真憐的意見,就在劍巖挖好塔基,準備好石料。
塔葬時,全九寨溝的藏民都趕來送行,經筒搖轉,經幡飄揚,爲死者默默祈禱。
莊守嚴的遺體在這虔誠的氣氛中被埋進塔基,不久之後,劍巖之旁,就聳立起了一座古樸莊重的石塔。
爺爺躺在塔底下了,永遠看不見了,師父走了,再也不會來傳授武功了。
這些天來,莊守嚴雖已去世,但他的遺體仍在,張尋和真憐仍感覺他在身邊,仍然以他爲中心過日子。
可今天起,他們要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了。
張尋與真憐住在新蓋的小木屋裡朝夕相處,張尋本覺得不妥,可不住這兒又沒地方去,讓真憐一個人在這兒也不放心。
好在藏民皆生性純樸自然,並不會往孤男寡女、授受不親這方面去想。
想到師父臨終前的託付,張尋總想照顧好真憐,攬下全部的活,不讓她累着。
可真憐卻搶着幹家務,裡裡外外做得像模像樣,真想不到這麼纖弱的女孩會這麼能幹,每次張尋覺得過意不去,想幫着作點,真憐就會說:“你安心練武吧,這些活就應該是女孩乾的。”
張尋每次聽到這樣的話,心裡總會升起一般溫暖,暗想即便有個親妹妹,也未必會有真憐妹妹這般好的。
漸漸地,張尋適應了這種生活,又見真憐幹得挺愉快,也就放手讓她去了,自己精心習武。
莊守嚴塔葬後,張尋每日都想開始練父親傳下的兩樣絕技,可他一直未從失去師父的悲傷中緩過申說來,心浮氣躁,不適於新習深遂高奧的武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