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尋心頭突地涌起一股暖意,走到那人身後,輕輕地喚了一聲:“清慧”。
那人聞聲轉過頭來,不是楊清慧卻又是誰?只見她一雙鳳目恰便似兩股清泉,淚水潸潸而下,一張俏臉早已佈滿了晶瑩的淚痕,道袍的前襟也濡染透了。
“楊道長,你也來陪真憐妹妹”
“嗯。我和真憐妹妹雖然相識不久,可她對我就像親姐姐一樣,真是我最好的好妹妹。那時在路上她就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只要見你一面就心滿意足了,其實她是早就存了這份心了。
“可偏偏我就這麼笨,一點沒聽出來,還以爲她找到了你,從此就可以快活度日了,我真不配她叫我一聲姐姐哪。”
楊清慧入道日久,長年與年長的師父相守,一襲道袍遮掩了她作爲少年女子的心性。
而當它獨自行走江湖,遇上柳墨林,真憐這樣年齡相仿的少女自然而然就引發了她的女兒情懷,所以她總會隱隱地嫉妒柳墨林得享天倫之樂,上藏龍山後也曾暗暗惱恨真憐將張尋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過去。
真憐對自己生命歸宿的最終選擇對楊清慧來講是一次莫大的震撼,使她更強烈地體會到人生除了父母兒女,還有一種情感是值得用生命去追求和珍惜的。
也就是爲了對真憐的哀悼,對前路的展望與把握,她總悄悄地來到這裡,獨立中霄,淚灑葛袍。
張尋見她這樣,也不禁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楊道長,這哪是你的錯?是我太沒用了。師父把真憐託付給我,我沒有保護好她,讓她吃了那麼多的苦不算,最後回到我身邊,才以爲從此能給她一份安寧和快樂,可誰知……!我不配做師父的徒弟,也不配做我父親的兒子!”
楊清慧沉吟半晌,緩緩拍手拭去臉上的淚痕,又遲緩而堅決地搖頭,說道:“張大哥,這是命,這不是你的錯,我相信,如果真憐妹妹泉下有知,她會告訴我們她現在回到九寨溝、回到爺爺身邊心裡很開心。
“這兒纔是她的家,纔是她永遠的歸宿,她本來是屬於九寨溝,是雪蓮花一樣的仙子,應該開放的時候,她靜靜地開放,應該落下的時候,她就靜靜地落下。
“靜靜地隨那流水遠去,無怨無悔……張大哥,從前我不懂得命運是什麼,現在我好像有些懂了。今後,只要是命運給予我的,我都將承受,無怨無悔。”
“只要是命運給我的,我都將承受”,張尋心中反覆回味着這句話,彷彿覺得自己又長大了許多。
他懂得了人生的責任,他懂得了要做一個有擔待的男子漢,他知道,面前的路還是很長很長……張尋不由地跨上一步,緊緊握住楊清慧的小手,就這樣佇立着,良久、良久。
“咴兒……”,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淒涼悲壯的馬嘶打破了業林的寂靜。
“馬猶如此,人何似堪。”楊清慧喃喃道,眼角又掛上了晶瑩的淚花。
張尋輕輕地爲她拭去淚痕,感到兩個人的心從來沒有貼得這麼近過。
“來,張大哥,我還有一樣東西。”楊清慧淡淡一笑,引着張尋向適才馬嘶走去。“啊,白馬!”張尋一下子驚呼起來。
“對,白馬,你的白馬!現在完望歸趙。”楊清慧解開馬繮,把它
遞給張尋。
原來,送柳墨林到達杭州“劉莊”她姑媽家中的第二天清晨,楊清慧硬執意走。
柳氏見留她不住,只得送至清波門外,依依惜別。
楊清慧打聽了一下,知道要去川北藏龍山,最近最快的路線是從杭州行至九江,然後買舟西上,入川后在瀘州或宜賓摺而北上便可到達松潘。
於是她一路急急打馬,以最快速度趕到九江。
楊清慧趕到九江是在第二天的中午。
雖然肌腸轆轆,她還是隻在城中買了些乾糧,一邊啃着,一邊向碼頭奔去。
滿心希望能搭上條入川的客船,好儘快趕到藏龍山見到張尋。
她告訴自己,這樣做是因爲心中有一件重要的事亟待證實,其實在內心深處,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時自己對張尋本人命運的關心程度已超過了想證實一件事的關心。
可是,九江的長江碼頭卻是出人意料的蕭條,一問才知道因爲盛夏汛期將臨。
每年洪峰期間,這條長江都要吞掉不少船隻生命,上流的買賣行旅們每到這個季節也都不願出航,尤其是西上入川這樣又長又顯眼的航線,更是少有人走,往往十天半月也碰不上一條船。
但是楊清慧趕路心切,並不管風險多大,兀自在碼頭等待可以搭乘的船隻。
好在她的運氣不錯,到了黃昏時分,有一位英俊瀟灑的青年俠士走進她,彬彬有禮地招手道:“這位道長敢是要搭船去四川?在下是長江幫林江生,奉家父之命來九江處理幫務,如今事已辦完,正要回航。
“在下的座船‘江生號’是家父和幫中家衆兄弟送給在下年滿二十的生日禮物,在長江江面上,到還算得上又大又堅固,船老大和水手也都是百裡挑一的本幫好手。
“在下自幼受家父教誨,一向敬重僧道,寒舍也常佈施寺觀,辦水陸道場,出門在外,就更喜結方外朋友。
“現‘江生號’上還空着三個臥艙,若蒙道長不棄,俯允一路同行,實在是在下的榮幸!”
楊清慧正求“船”若渴,受到這個尊道好客的少幫主的邀請,真是高興極了。當下謝過林江生,便隨之上了“江生號”。
那“江生號”果然又大又堅固,即便逆流而上也行速如飛,況且又晝夜兼程,晚上的行舟速度絲毫不遜於白天,不愧是天下第一水幫“長江幫”少幫主的坐船。
楊清慧連日策馬,旅途勞頓,倒在林江生及其手下的殷勤照拂下舒舒服服過了幾天。
上船第三天,已過黃崗,恰逢十五月園之夜,清風徐宋,暑熱全消,楊清慧香湯沐浴後,又用了一盞蓮子羹,正欲安寢,卻聽到門上剝啄有聲,開門一看,卻原來是林江生。
“楊道長,在下照顧不周,伏乞海涵,若需要些什麼,還望道長明言,在下即刻派人送來。就是船上沒有,也好打發人下小艇趕到前面大碼頭去買來。”
“啊,承蒙少幫主款待,貧道已感十分不安,船上應有盡有,無甚有勞貴价的了。”
“楊道長太客氣了,敬佛重道乃家父家母對在下一向之庭訓,若在下對楊道長稍有不周,回去被家父家母知道,定受責備。
“依在下只見,楊道長身上衣服已經敝舊
,實在配不上道長的品貌,不如在下派個人到武昌去購置幾套衣履銀環,以奉道長穿用,不知道長意下如何?”
楊清慧聽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總覺裡面有什麼不妥,但又想這少幫主一路上殷勤備至,大概是太過熱心,太過細心了,於是便誠懇地推辭道:“多謝少幫主想得周到,出家人素來不喜奢靡,敝帚自珍,不勞少幫主代制新衫,亦無需許多釵環脂粉,作俗家女兒狀。請少幫主勿需費心!”
林江生聞言稍一愣,隨即哈哈大笑,笑畢拱手致歉道:“啊,在下一時疏忽,衝撞道長清規,還望道長見諒。”
說着,又朝艙外大聲吩咐:“來啊,擺宴過來,我與楊道長飲酒賞月。”
楊清慧一聽,趕忙謝絕:“真是對不起得很,貧道不會飲酒,還請少幫主邀雅對酌吧。”
林江生見楊清慧不喝酒,倒也不強迫她,只是自斟自飲,一下子就飲了大半壺,雙頰微微有些泛紅,像是帶了些微醉。
突然,他一放酒壺,手舞足蹈地大聲唱了起來,可又唱得含含糊糊,不知是什麼意思。
楊清慧搞不清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時竟忘了應該想辦法脫身,只是緊張地盯着林江生的一舉一動。
林江生唱了一會,又忽然“嘿嘿嘿”乾笑幾聲,一雙眼睛色迷迷地盯住楊清慧,浪聲道:“常言道帶醉燈下看美人,乃人生一大樂事,我林江生真是豔福不淺哪!
“啊!哈哈哈!美人兒,咱倆好比唐明皇和楊貴妃在沉香亭小宴,美滋滋的。
“我知道你現在‘美甘甘思尋風枕’,呃,別怕,有我呢!雖然我這‘江生號’上有丫頭,沒有宮娥,可我會把你‘抱入繡帳間’的。
“咱們郎才女貌,正好是天選地配成雙。來,美人兒,咱們親近親近!”說着,這色狼便起身撲了上來。
楊清慧急忙閃身,只聽“撲通”、“嘩啦啦”幾聲巨響,林江生已重重地撲倒在地。
他的衣角掛住了小案几,帶得几上碗盞杯筷稀里嘩啦統統傾在了地板上,連林江生背上也濺滿了酒汁菜湯和碎勺碎碟。
楊清慧忙跳開一步,按緊劍柄,提防着林江生再一次的襲擊。
可是,她緊張了半日,卻聽見林江生髮出了酣聲,竟然是睡得沉沉的了。
艙外林江生的手下們想是奉了主人的嚴命,雖然聽見響動,卻也不趕進來看一看究竟。
不知不覺,窗縫裡漏進了微隨的晨光,楊清慧稍稍鬆了口氣,這纔想起應該想辦法離開“江生號”
可是,船在江心駛,滿船又全是林江生的人,要離船談何容易。
楊清慧和林江生周旋了整整一天,也沒能脫身而離險地,只得坐在重新收拾乾淨了的艙房嚴陣以待。
又一個危險的夜晚快要來臨了,“江生號”已行至漢口,漢口是天下第一水陸大碼頭,從艙窗中望出去,澄江似練,餘霞成綺,江岸邊桅檣林立,道道炊煙從桅檣林中升起,如一幅薄暮泊舟圖,寧靜而壯觀。
此時的楊清慧哪裡還有心思欣賞美景,只是在心裡盤算着“江生號”離那些上流漁舟的距離,心中暗恨自己不會游水,否則即使“江生號”不靠岸停泊,自己也可縱身一躍,全身而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