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地亮了。
我擡頭望着小廚房高高的窗子,無奈地嘆了口氣。昨夜,就是在這裡,在這個地方,他輕輕地橫抱起了我,將我在寒風中簌簌顫抖的心安撫了下來。
單放。
單放……你在哪裡……你今天怎麼不來救我了……
我垂下了眼瞼,睫毛溼潤,緩緩地靠在了冰冷冷的牆面上,任黑髮凌亂,任黑夜張狂。
角落裡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我心裡一緊,害怕地站了起來,往那個方向挪了兩步。輕輕撇開了堆放着的柴火,我被幾隻碩大的灰鼠嚇得彈跳開來。“啊——”低低的一聲驚呼,我很快鎮定下來,彎下身,在灰鼠逃走之前的那個方寸之地。
是一個殘紅薯。
“奇怪,這裡怎麼會有食物呢……照理說,這個小廚房早就荒廢了纔是……”難道是灰鼠從別的地方拖過來的?還是說……我戳了戳紅薯,才發現上面還有一些熱氣,應是早已烤熟了的。
我剛想去撿,門就被呼啦一下子摔開了。
寒風直直地灌了進來。我不自禁打了個寒戰。我忽然想到了什麼,脣角上揚。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進來的時候,我聽到了外面的雞鳴,惺忪地睜開雙眼。“大少爺,您這是何苦呢……”我聽到一牆之隔有人在說話,“大少爺,您這樣守了一夜,大少夫人又不會知道,您這樣子,身子怎麼受得了啊……”
楊沉?是楊沉在外面嗎?
我趕緊走出小廚房,圍着小廚房繞了兩圈,卻沒有發現任何人,任何蹤跡。心裡忽然失落落的,不知道爲什麼,就感覺自己被全部的人都拋棄了似的。“一夜了,他都不來看看我……怎麼這麼壞的……破楊沉……破楊沉……”
一個時辰之後,楊家的大小院落裡面都落滿了紙屑,殘殘碎碎地都寫滿了“冤”一字。寒風,在凜冽張狂,我站在小廚房外面,仰頭望着一個冬季的來臨,在它來之前,我是否能夠保住小姐的名譽,是否能夠保全黃家的顏面。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取代小姐,但既然不得已走到了這一步,我便不能回頭。黃家回不去,小姐找不到,我只能就這樣地生活,走一步,算一步。
眼下的一步,是爲自己駁回清白。
冤,我在楊府上演了一場竇娥冤,引得下人頻頻來看望,都給我帶了許多的果子,海大媽還給我煮了一碗雞湯——我看到雞湯的那一刻,什麼冤不冤的都忘了,一下子搶到了小廚房裡狼吞虎嚥了起來。
“唉,大少夫人可真可憐,都餓成這個樣子了……”
“是啊,大少夫人人那麼好,怎麼可能會與外面的男人有染,我看吶,她肯定是被冤枉的。”
漫天的冤字,都是雪兒來看我的時候,我讓她悄悄拿紙鳶來,然後放飛繫着一包廢紙的紙鳶而飄灑出來的。我就是要他們都知道,我心裡憋着多大的委屈。黃貞兒說什麼都是大家閨秀,怎麼可以被濫用私刑關在小黑屋子裡呢。
不一會兒,小秦
低着頭送進來一個籃子,走到我跟前,悶悶地說:“大少夫人,這是夫人讓小的送來的午膳。”他頓了一下,尷尬地轉身去找可以放置籃子的地兒。
我走過去,拿過他手裡的籃子,掀開蓋子,小秦解釋道:“大少夫人,眼下您的地位不比之前,這些個飯菜,雖是簡陋了些,您……您還是將就着吃吧……”他摸摸後腦勺,好像很是難堪的樣子。我哪裡在意這些,剛剛一碗雞湯下肚,我還嫌撐呢:“沒事。”——真的沒事,因爲,在他看來已然很是簡單的菜式已經敵得過我在黃府裡吃的了。小姐經常拉着我和她一起吃,但我安分守己,都沒有同意過。
在一個殘破的小石桌上,小秦把飯菜一一端出,我聞了聞,好乾淨的味道。
“大少夫人,這裡沒有人看管,要是您閒着沒事,可以四處轉悠兩圈,沒人會發現的……”
“不了,”我坐了下來,“我在這裡挺好的。”“那……大少夫人,如果您有什麼需要,一定要告訴小的。”小秦是個好人,我眼下被破了髒水,但他還是處處爲我着想。我沒有說話,只是一心一意地吃着飯菜。我還真的不挑食,山珍海味吃得,粗茶淡飯也吃得,我一定是個能和夫君共患難的賢妻。
夫君?屁夫君。我低低地咒了一聲。
紙屑在楊家飄蕩了兩個時辰,一直不曾停歇。北風呼嘯,我一邊收拾着殘羹剩飯,一邊望着遠處若有所思。——果不其然,在我的目光還沒來得及收回來的時候,楊敏便帶着一羣家僕氣勢洶洶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黃貞兒,你到底是在做什麼?”我疑惑地反問道:“什麼?我什麼都沒有做啊。”
“你!”
不對,楊敏的臉色似乎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味道。
楊敏走到我身邊繞了一圈,說:“黃貞兒,你別以爲你永遠都是我的表嫂,你現在可罪過大了,你與人有染,給我表哥戴了那麼一頂大綠帽子,你還以爲你是楊家的當家主人嗎?你醒醒吧!”她朝身後的家僕使了個眼色,幾個帶頭家僕神色匆匆地推開我走進了小廚房中,我還在疑惑之間,家僕已經在小廚房裡翻箱倒櫃般,我轉頭向楊敏:“你這是什麼意思?搜我房間也就算了,現在還搜我的小黑屋子?你怎麼這麼好意思的?”
楊敏也懶得理會我,只是蹙着眉頭憂心忡忡地盯着小廚房的窗子,透過窗子,可以看到裡面的一點點光景。
“表小姐。”兩個年輕力壯的家僕從旁邊的小道上繞了過來,“表小姐,我們已經安排了所有的下人打掃院子了,不出一個時辰都會清空。”楊敏點點頭:“做得好,不光是我們的院子,還有其他的院子,只要是楊家的地兒,都給我打掃乾淨,一張紙都不留,要是出了什麼差池,別怪本小姐翻臉不認人攆你們出府。”
“是。”
咦,楊敏什麼時候這麼關心楊家的環境了?不就是我發泄的一個小小手段而已,左右不過是爲了擾人而已,何必這麼興師動衆,義正言辭,敢情是想與我作對,不讓
公公婆婆知曉?
我生氣道:“楊敏,你們姐妹二人如此視我爲眼中釘,肉中刺,到底是圖個什麼,我不過是想在楊家過陣子的安穩日子,你何苦糾纏。”
“安穩日子?”楊敏嗤笑着,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望着我諷刺地牽扯着她嘴角刺眼的弧度,原本嬌花映水的面容蒙上了一層冰冷的霜。我終於想起了當日月圓之夜楊黎說過的話,想起了那一聲聲悽悽切切的琴音和“心悅君兮君不知”——是啊,只要我還在楊家大少夫人這個位置上,只要我還是整天在她們面前晃,她們就不舒服,就想方設法要除去我。她們想攆出楊府的,是我。
楊家大少夫人的位置,可是一個金餑餑。
我白了她一眼,走到旁邊坐了下來,看他們在我面前上躥下跳。楊敏和家僕們竊竊私語了幾句,來不及撂下一句狠話就轉身走了。
奇怪,奇怪。
一丈開外,楊敏與單放撞見了。
單放一挑眉:“表姐,你來這裡是做什麼?看望你表嫂?看望你表嫂的話也不用帶這麼多人來吧。”目光曲折,他將深沉的擔憂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心絃一顫,朝他微微地笑了笑。
楊敏明嘲暗諷:“二表弟,你不是要回京了嗎?聽說二表弟要升職了,表姐先恭喜二表弟了。二表弟在朝廷爲天家分憂,公務繁忙,表姐就勸二表弟不要再荒廢了,趕緊回去吧,爲楊家光宗耀祖,光耀門楣。”“表姐說得即是。”他緩緩點頭,並不再與她多費脣舌,徑直走向了我。
“二表弟。”
單放止步,沒有回頭。
“表姐再勸你一事——離那些不乾淨的女人遠一點。”
單放冷笑,擡腳走到了我的旁邊。我看到楊敏甩袖而去,忍不住笑道:“二弟來看我,我真的很高興,要是你大哥能像你這麼有良心就好了,唉,可惜啊……”
可惜某人的良心最後還是被狗狗叼走了。
楊沉,你到底相不相信我是清白的啊,如果你相信,那你爲什麼不來看看我,如果你不信,你也應該來劈頭罵我一頓纔是啊。
我幽幽地嘆了口氣,覆下的睫毛掩蓋住了一寸心傷。單放高大的身形站在我的面前,寒風簌簌,我雙臂抱住了自己,他卻搶先一步抱住了我。
他蹲下身子,目光炯炯。
他說:“大嫂,你知道楊敏爲什麼這麼緊張嗎?”我愣了愣,搖搖頭。只不過是我趁着西風將廚房裡的一些廢棄的書本撕碎了,寫上大大的“冤”字,飄灑向了空中而已。楊家上下都看得到,纔不會忘了有我這麼一個人還在這裡含冤莫白,忍受飢寒。但是楊敏的反應明顯是過激了。“剛剛楊敏走的時候,你可有注意到她的手裡拿了什麼東西?”
單放這麼一說,我纔想起,她將小廚房中剩餘的一些廢紙拿走了。我回答道:“是那些廢棄的本子。”
“那不是廢棄了的本子,是有用的賬本。”
單放朝我笑了笑,用意高深莫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