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囚(三)

那之後他就開始自己做飯, 開始的時候無比難吃,爲了不浪費食物就堅持吃完了,不餓纔是最終的追求, 講究追求的方生最後把自己講究到了衛生間——他拉肚子到面色慘白, 也幸好是週末, 不然去不了學校, 又要被批評。父親晚上回來的時候方生已經準備睡了, 方知也沒有過來看看兒子。

今天也是,餓的前心貼後背,不過沒有到放學, 老師就過來把他叫出去了。

方生平日裡無功無過,成績雖然不好, 卻也是十分聽話的那種學生。這樣的學生平日裡最容易被老師們淡忘, 今天老師看他的眼神有些同情。

“方生, 你爸爸出車禍了。”

那天明明是下午了,方生卻仍然覺得陽光太耀眼了, 讓他本來就沒有多慶幸的大腦更是暈的要命,眼前一陣發黑,他不由自主的靠在了牆上,心中沒有滋味只有麻木,半天之後反應過來, 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親人了。

所以老天把最後的親人都剝奪了嗎?

班主任看着方生, 常人只有同情, 或者多說一句“你看這小孩多可憐, 這麼小, 就沒有爸媽了。”但是說了又能有什麼用處呢?於別人的疼痛沒有任何減輕,切身之痛, 只有真正的領會,真正的遇到,才能說有多痛。

“老師……”方生喃喃自語,聲音低的要命,班主任湊近了聽,才能聽出來他在說什麼:

“我可以去看看我爸爸嗎?”這輕聲的請求帶着絕望,對於未來本身的迷茫,在這番衝擊之後變得更像是海面上的颱風,掀起的巨浪將小舟扯到海面以下,不能生還。

那時候方生還顧不上想以後,哪有什麼以後呢?

班主任已經不忍心帶着方生去看他父親,聽說是貨車撞上的,整個人已經不能看了,出事之前離的最近的人還看到了方知臉上的笑容,想來是好事將近了吧。

沒想到就這樣出事了。

季思行剛從離L市最近的機場出來,這時候的他還沒有之後那麼張揚,即便是後來張揚也是低調的張揚,現在他單槍匹馬過來,不過是想要見見故人而已。

有道是“自古紅顏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在季思行心裡方知歸類到紅顏裡,年輕的時候意氣風發,長得好,學問好,現在如何呢?三十六歲其實已經奔向了不惑之年,該有的細紋都有了,正當好的年齡也過了,就像是一朵開敗的花,沒人願意去這樣折一枝的。男人和女人其實都一樣,不過是黃金年齡過的有時差,審美也有時差而已,把這個時差倒過來看,也就是那樣。

這開頭和任何一個開頭都一樣,一場禍事把兩個人扯到了一起,小城市消息總是傳的特別快,季思行到晚上七點的時候到了地方,直接就看到了方生。

方生在醫院裡,呆呆的坐在長凳上,醫院裡每天都面臨生離死別,對於別人實在是吝嗇感情和同情,每天都賦予同情遲早會讓情感乾涸,所以早早的學會了麻木,方生的情況是值得同情,那又怎樣,路是自己走的,再苦再累,也得走完。

所謂的無路可走,無處可去,至多再添一句“那就去死。”

但是人怎麼能輕易說死?

生活再不容易生命也只有一次,輕易說死本就是對生命的不尊重。所以再難也要活着。

季思行看到方生的那一眼呆了一下,方生看起來瘦削,十二歲的少年本身不高,因爲操勞又有些瘦弱。而方知常年教育出來的那種儒雅的感覺早早的在少年身上體現,靜若處子,眼睛紅腫,眼神清澈,帶着迷茫和悲慟。

季思行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方生直接暈了過去,倒在了季思行的懷裡。

也不怪方生柔弱,近乎一天沒有飲食和休息,下午又聽到了這麼讓人崩潰的消息,親眼見到了被撞得支離破碎的父親的身體,心智再堅毅,也會受不住打擊的,畢竟他還這麼稚嫩。

季思行看着方生乾裂的嘴脣和因爲有些發燒而顯得紅潤的面龐,直接抱着他在醫院住了個單間,找醫生過來給這孩子看病。

那時候季思行沒有什麼心思,也沒有過去看方知的屍體——已經不需要了,何必讓現在破壞方知在自己心中最初的印象,他知道方知沒有父母,那就是眼前這個孩子,已經孤立無援。

他是在這裡知道的方知鰥居,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眼前這孩子跟方知眉目何曾相似,那種韻味更超越方知,讓季思行不由自主的當做一塊璞玉來珍惜。

儘管這塊璞玉,還很粗糙,但是他依舊想自己打磨一下,讓他發出光彩。

"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

或許從那個時候季思行起過心思,但是眼前的人太小,需要的是保護而不是破壞,正如蘭草的培育辛苦,纔能有開花芬芳的美。

季思行從來擅長用漫長的時光去投資,因爲他覺得值得。只要是喜歡的,想要的,就是想辦法拿到手。

這世界上沒有拿不到的東西,只要擅長經營,都可以得手。

他是這麼想的,他確實做到了。

方生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手腳冰涼,動了動手發現疼的厲害,然後就看到打點滴的透明玻璃瓶,透過扭曲的平面看到的是扭曲的世界,如果心裡是扭曲的,那麼同樣透過這個平面看到的世界不會正常,在世界觀的拯救上,沒有什麼負負得正。

如果此刻砸碎了這個玻璃瓶,然後將它粉碎成爲分子拋到太空,也不會影響到現在世界的運行;如果現在它無緣無故消失了,沒有了這部分能量,世界將開始小範圍坍塌,然後所有的時光都靜止或者倒走,回到自己出生之前,方生想,自己一定不會選擇出現。

小時候是一番光景,慢慢成長,又是另一番光景。路過的風景多了,就像是紮根的樹不能深入地下,總是不能很好的成長,最後只能成爲景觀樹。人一旦不停的移動,對地方的依賴性總是會降低,無處是故鄉,自然無處是歸鄉,他要去哪裡呢?哪裡是他的故鄉呢?

因爲剛纔的亂動,針頭跑偏了,方生也沒動,任由那種手上的疼痛蔓延。痛覺讓人清醒,腫脹讓人嘔吐。

to be alive is disgusting。

“你醒了?”季思行本來在看一本書,聽到動靜才發現病牀上的小孩已經睜開了眼睛,裡面帶着紅血絲,看起來可憐得很。

看到手那裡動了動,季思行才發現點滴已經不往下漏了,他急忙按鈴,把護士叫來。

護士來了把針拔了,想要給方生再扎一針輸完,方生把手直接縮進了被窩裡,無聲的動作表示了他的抗議。護士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季思行,事實上就算沒有方生,有這樣一個帥哥在旁邊,她也忍不住偷偷多看兩眼的。

季思行擺擺手,示意不用了。

護士戀戀不捨的把東西收了,慢吞吞的走了。

季思行等護士走後去掩上門,坐到了牀邊。

方生沒有驚惶,也沒有其他多餘的表情。他的神色淡的讓季思行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然而這種不真實也讓他覺得熟悉,後知後覺才發現,如果自己面臨這樣的事情,大約也像是方生這樣冷漠到不真實。

可是同樣也痛到麻木。

那是他們面對整個世界的態度。

“你叫什麼名字?”季思行最後先開口了。

那孩子沉默了許久,吐出兩個字:“方生。”

季思行想,果然是方知起的名字,連名字都如此的不合時宜,就像他的人,應該倒活一千年,纔是自己的時代。現在早就不適合他這樣的人了。

季思行掀開被子,方生翻了個身,背對着他。

被子上沾着血,是剛纔打點滴的時候跑針,手上流出的血。

季思行拉過方生的手想要看看,方生委婉的拒絕了他,這種拒絕的姿態就是把自己的手輕輕地額抽走了。

“不問問我叫什麼嗎?”季思行替他擦了擦淚,方生又哭了,眼淚無聲無息的從眼角流過,浸溼了枕頭。

“問了又能怎麼樣呢?”說兩句同情的話?或者撫慰兩句?這些都卑微的如同塵埃,在陽光下紛飛卻對生活沒有絲毫的幫助。

“我叫季思行。”季思行替他把傷口處粘了粘,然後替他掩好被子。“我見過你。”

方生轉過身,疑惑的看着他。

“你三歲的時候,”季思行比了比牀,“這麼高,我那時候還在讀大學,你長得很漂亮。”

方生擰眉,眼睛有些生氣。

季思行擦了擦他眼角的淚水,和頭上的汗,方生髮燒睡了一晚上,他在這裡呆着實在不舒服,但是也不好就這麼甩手離開。

“你準備怎麼辦?”季思行想了想,問了這個問題。

儘管他覺得問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這個問題有些不合時宜,但是想到這個少年是方生,他又覺得再正常不過。

方生身上沉穩的氣質,是別人再有十年,也不一定能換的來的。

那是常年浸.淫在書海中獨有的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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