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行帶人找到方生的時候, 方生正在抽菸。一條腿撐起一條腿直着放,眼神虛無縹緲。
季思行一看就知道方生又喝酒了,別人喝酒都是倒頭就睡, 方生喝酒之後會成夜成夜失眠。
他跟方生呆了十二年, 什麼不知道。從方生十二歲到方生二十四歲, 從少年到青年。他一天一天看着方生成長, 從管家叫的“小少爺”變成“少爺”。
方生或許哪天拔了一根白髮, 晚上季思行都能發現。
季思行打量了一下這個地方,發現這裡根本就是一個小閣樓。
小城市的小閣樓,租了花不了多少錢, 在來到這裡的路上秘書把資料直接發了過來,他一條一條的看了下去, 最後把筆記本合住。
原來方生寧願過這樣的日子, 也不願意和他一直走下去。
閣樓空空蕩蕩的, 三個臥室,一個衛生間, 一個客廳,客廳裡什麼都沒有放,牆壁都是光禿禿的。季思行知道方生不願意跟別人住在一起,甚至知道這樣的房子一個月也就六百塊,在小城市, 這樣的消費讓季思行都覺得不可思議, 也不怪他這次找方生, 花的時間比以前多的多。
方生聽到腳步聲也沒有扭頭, 他在的這個臥室是三個裡面最大的一個, 依然是光禿禿的牆壁,一張簡陋的不能再簡陋的牀, 一個筆記本電腦放在牀的旁邊,牀底下是他的行李箱。這裡直接通着陽臺,連窗簾都沒有。
季思行心裡非常不舒服,他不願意方生被任何人看見。
方生終於轉過頭,看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對勁。
那種清醒的,嘲諷的目光,在十二年前也許季思行會覺得窩火,但是現在不會。
他今年已經三十六了,不會再輕易的爲任何人發火,更不會在方生面前擺出自己的情緒。
“好久不見。”方生細長的手指夾着煙,紫灰色的菸圈很淡,如同方生平常的存在感。
“是啊,好久不見。”季思行笑了,撥開自己的衣袖看看手錶,“你這次消失了三百六十天——從去年到今年,你逃的很成功。”
“成功嗎?”方生有些淡淡的看着窗外越來越亮的天空,透過窗戶照射到屋子內,卻因爲高度和角度問題,照射不到自己的牀上。這很正常,他在的地方,通常都沒有什麼光。
“你還是找到我了,這就不叫成功。”方生彈了彈燃燒了的煙,灰燼灑在了牀上。
季思行也沒在意,更不會嫌棄髒,直接坐在了牀上。方生微微低垂着頭,眼神晦暗不明。
“遊戲繼續嗎?”季思行的聲音平平淡淡,不帶有絲毫的感情色彩,然而那種運籌帷幄,頂尖獵人的眼神,讓方生有些恍惚。
繼續嗎?
一次又一次,獵人擡起手掌放過了獵物,獵物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掉進了陷阱。
生命似乎是一場嘲弄的進行時,方生從未看到過自己的曙光。
過去的三百六十天,他縮在一個小城市,除了周圍的一些地方,沒有敢用過身份證出去——那太容易暴露自己的信息,而國外更是不可能,蔣左雖然厲害,卻不能明目張膽的幫他去篡改一連串的信息,最開始的時候也是他騙的蔣左,暫時逃過。
又能逃多久呢?方生心想,一年,兩年?
第一次逃離,不到一天,他就被季思行找到了,那年十八歲;
第二次逃離,不到一週,又被找到了,那年他二十歲;
第三次逃離,時間很久,三百六十天,還差五天,他就逃了滿一年,就要過二十五歲的生日了;
煙快要燃燒到了盡頭,方生把它按在牀單上,火星把牀單燒出了一個洞,黑色,帶着一絲焦味,像是鳥兒的羽毛被燒掉的味道。
鳥兒的羽毛被燒了,就不會再飛翔了,無論是田野還是滄海。
金色的羽翼又如何呢?
方生就那麼低着頭,露出光潔的脖頸,柔軟的頭髮順從的貼着,季思行一手按在了他的脖頸上,額頭抵着方生的額頭,他的眼角已經出現了一絲細紋,那是歲月印在身上的痕跡。
牀單的那個洞顏色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顯得更爲深邃一些。
方生流淚了,聲音中帶着哽咽。消瘦的肩膀一抽一抽。季思行把兩隻手放在肩膀上,試圖遏制這種抽搐,讓方生鎮靜下來。
方生沒有任何癲狂,沒有發狂,他除了流了一些眼淚,不再做以前那些被抓住的時候的荒唐行爲。
大概明白了自己的宿命,他不可能再逃了。
心站在了囚牢裡,人無論在哪裡,都是不自由的。
季思行按着肩膀的手捏住了方生的下巴,嘴脣咬住了方生淡色嘴脣,這裡只有他蹂.躪過,口腔是淡淡的薄荷的味道,方生哪怕抽菸,也從來不抽那些辛辣的菸絲,口味偏清淡,更像是女士香菸。
口腔和粘膜被舔.了一遍,方生輕輕的迴應了他,舌頭動了動,和他的攪在了一起。
保鏢們都在門外,隔着一道防盜門,這裡發生什麼,其實也聽不到。季思行沒有叫他們進來,他壓上一條命,賭方生不會傷害他。
方生的哽咽統統被季思行吞嚥進了肚子裡,心臟疼的猙獰,像是魔鬼在用一條網,網住了兩個人的心,緊縮到爆炸,最後如果只有一個人可以活下來,那麼不如都死去。
方生終於鎮定了下來,除了眼睛有些紅腫,其他地方平常的如同他離開的那天,季思行見到的最後一眼。
現在的他和那時候的他樣子沒有任何改變——只有些消瘦罷了,這些以後還是可以變回來的。
但是方生的心早就變了。
“我認輸了,”方生伸出自己的雙手,自覺地手心對着手心,並在了一起。
季思行從口袋裡掏出了金色的鎖鏈,碎金看起來非常漂亮,展開確實手銬的形狀。
手銬的形狀再高級,也是手銬,脫離不了禁錮人們的本能。高級的手銬,再華貴,被戴上這樣一幅手銬的人,也是囚犯。
只是方生這次,甘願做了囚犯。
“還逃嗎?”季思行親了親方生的耳朵,方生的整個耳朵都顯出了粉嫩,讓人有咬一口的衝.動。
然而季思行壓制住了這種衝動。
對於控制情緒,季思行做的一向非常好,商場上的不見硝煙的戰鬥,很多都是誰更沉着,誰更具有慧眼,誰的手段更狠厲,誰就能贏。
季思行從來沒有輸過。
方生搖搖頭。
“說出來。”季思行命令道。
“……不逃了。”方生的聲音有些沙啞。
季思行站在了牀邊,方生跪在了牀上,兩人的高度差立刻顯示了出來。方生挺直了自己的腰背,頭抵在季思行的下巴處,季思行把那副華麗的手銬給方生帶上,鑰匙拔.出來,拿出了準備好的線,把鑰匙串了起來,系在了方生的脖子間。
白皙的皮膚,黑色的鑰匙,對比起來很鮮明。
方生想要站起來,腿卻有些軟了,他一晚上都是一個姿勢,所以血液循環不暢通,下.半身僵硬了。
季思行笑了。
方生擡起來頭,似乎不太懂爲什麼季思行會笑。
季思行通常不笑,也向來吝嗇這個舉動,他不需要討好任何人,家世好,手段好,不需要向任何人低頭,想要什麼都不缺。這樣的家世出來的人能不長歪就是很值得慶幸的事情,更何況季思行不僅不歪,整個人在上層社會都被當做榜樣。
除了方生,方生是季思行唯一的弱點,也是唯一的短肋。
只不過這個很少有人知道罷了,方生像是被養着的一隻小鳥,保護的很好,什麼都沒有經歷過。除了逃,一直不停的逃而已。
他已經逃了六年了,終於累了。
季思行一把抱住了方生,方生也沒有掙扎,就這麼像個女人一樣被季思行抱着下樓。
這個小區在這個時段很少有人出來,儘管門衛有些好奇的探頭,也沒有上來詢問,看熱鬧很多人會看,卻都不願意惹禍上身。
三輛一模一樣的黑色路虎停在小區的樓下,保鏢沒有問季先生,直接打開了中間那個車的車門,季思行把方生放進去,自己又坐了進去。
所有的保鏢都按秩序上車,緩緩駛出這個小區。
已經是清晨了,天氣很冷。
方生坐在車上,黑色的車窗把陽光都擋在了外邊,不必擔心晃眼,不必溫度低,這些季思行都考慮到了,季思行考慮不到的,再不濟還有保鏢,秘書也會幫他考慮好的。
只是再也看不到了吧,方生心中只是有一些悵惘。
然而已是不能回頭。
既然伸出了雙手,就別怪自己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