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春日,總算逶迤而來,長河解封,積雪消融,至三月初,已經是一片萬物復甦,草長鷹飛的陽春景象。
曦朝皇帝回覆西凌王庭的國書,也踩着這姍姍來遲的春日步伐,終於到了。書中承諾將千里草原還給草原人,兩國既結姻親,自當永結同心。曦朝將不吝工藝與文化,換草原的馬匹與礦產,雙方資源互補,互通利好。並共築共通西域商貿之路,共謀盈餘。兩國才俊,亦可多加來往,相互學習,取長補短。
邦交國書中附有一封親筆書信,信中滿是皇帝思念親姐之情,又盛情相邀王太后與小大王前往曦京小住,於此,王太后可思家鄉之風俗,小大王可察異國之人情。且將新築使館府邸,以貴賓之禮接待。
夜雲熙便將這國書與私信都拿與執事長老們商議。國書中的條款,自然還要一條一條地談,一本一本地形成文書,只要雙方大體方向不差,無明顯分歧,也便不急。而私信中的邀請,長老們就有些保留意見,這草原王離開草原,終是不妥。可人家說得合情合理,小住以慰王太后思親之情,以長小大王之見識,於兩國邦交也好,於姻親之家也好,也是正常的賓客來往,太緊張了,反倒顯得西凌人小氣,遂也無話。
於是,王太后帶小大王去曦京小住的事情,就算這樣定了下來。至於,究竟是小住還是長住,王太后去了曦京,寡居還是再嫁,先不說曦朝如今蒸蒸日上的昌運國勢與常駐邊疆的數十萬雄兵,就憑曦京朝堂太常寺那幫口齒伶俐,文思敏捷的文官,處理邦交事務時能將黒說白,能將死樹說活的本事,夜雲熙也不擔憂,到時候的去留,還不全憑自己的心意。遂在心中暗自感嘆,有個實力雄厚的孃家,總是要好些。
定了行程,便是商議隨行赴京的人員,以及王太后與小大王不在之時,王庭的事務擔當。赫連長老自然是當仁不讓,領其他十一位執事長老一起,代理王庭;各部族的軍事統領也需加緊時日,徵募與訓練少年騎兵,重建西凌鐵騎。而十二部裡,那些重要的女眷,青年才俊的子弟們,倒是可以隨着王太后和小大王一起,去曦京走一遭的,一來長長見識,二來找找機會——沒準又是一樁樁皆大歡喜的姻緣親事。
至於千里路途中,隨行護衛的問題。長老們尚在爭執,派出多少王庭鐵衛,才能保護這支龐大而複雜的歸寧、相親、遊歷隊伍。王太后卻堅持,一個王庭鐵衛都不要,她的八千鸞衛騎兵,足夠。至於各部族的女眷與子弟們,要帶多少親衛侍從,只要不超出各自的人數規定,自己定了即可。
說起這八千鸞衛騎兵,夜雲熙覺得,這是她那皇弟當了皇帝以來,做得最稱她心意的一件事。先前提及的那封曦朝國書中,其實還有一個細節——曦朝的皇帝陛下在述及兩國聯姻,卻是倉促大婚之時,倍感愧疚,未能爲長姐備下充足嫁妝。爲彌補遺憾,便將本次徵西大軍中鸞衛營出身的那八千騎兵,權作嫁西凌的嫁妝,供差遣調度。
因此,當二十萬曦軍退至長河南岸,又開始陸續撤出草原之時,八千精銳騎兵卻留在了西凌王庭,成爲了王太后的私兵隨侍,成爲了王太后在草原橫着走的重要倚仗。
而在這件最稱心的事情之中,還有一件最中之最,讓夜雲熙覺得,她那皇弟,雖陰沉狡詐,但終究還是……親弟弟。當那一紙軍文下來,下令曦軍撤出草原之時,衆人都看得有些傻眼——所有人都班師回朝,唯獨全軍之首徵西大將軍不用回了,理由是,大將軍本就是從前的侍衛統領,可替暫領那八千騎兵,留於王庭聽她差遣。
“這麼說來,阿墨,你也是我的嫁妝。”當陸陸續續一串串大小事務初步商定,再將一羣越來越話多的執事長老們攆出議事大帳,獨留鳳玄墨與她於帳中,夜雲熙又將那堆國書、私信、軍文依次翻了一遍,最終得出這個妙論。
“只要公主別亂扔亂棄,我……無所謂。”鳳玄墨站在一邊,聽了她的奇思妙想,也不覺稀奇,只順着她,微微笑說。
“哪能呢,你是壓箱底的那一件,窮到砸鍋賣鐵,都不能動用的。”夜雲熙坐在那獸皮王座上,一邊整理膝懷裡的文書,一邊順口哄他。知道那木頭,偶爾也會化身撒嬌的貓,求她寵求她愛。
“壓在箱底麼,我纔不想……”那人幽幽地說了,站在原地,低頭去扶弄他腰上的劍。劍尖擊鞘,劍穗繞指,雖低着頭,卻藏不住那笑裡的風華,果然,又在妖變,要來勾她了。
“那你想怎樣?”夜雲熙捧起理好的文書,仰頭看他,忍住笑意,直直地問。
“就不能是那種……能日日貼身帶着,夜夜擱在枕邊暖着的嗎?”那妖孽原是不滿被壓箱底的冷落。
“你過來!”她將手中一疊文書往身側座位上一擱,朝他招手。她懶得與他磨嘴皮子功夫,只要將他抓過來,上下其手,一番教訓,就能直接滅了他的妖氣。
“……”那人卻隻手扶劍,一味衝她笑,微微搖頭,卻不挪步,似乎也熟悉她的套路。
“這議事大帳裡,我又不吃你。”夜雲熙故意將臉一沉,眼珠一轉,往帳簾門處一撇,風吹簾動,門外值守鐵衛的衣角刀鞘依稀可見。那些草原兒郎可是有鷹豹般的耳目反應,她可沒想在這大帳裡太放肆,空惹閒話。
鳳玄墨這才兩步上前,到她身前來。又將雙手遞她手上,讓她抓握着,輕搖慢蕩地,與他講起歪理:
“你到說說,你這七尺男兒軀,高高長長的,又不是才一塊暖玉那麼大點,我怎麼將你日日貼身帶着,夜夜擱在枕邊暖着?”
“白日裡貼身帶着……是不方便,可是,王太后的牀榻那麼大……”低低沉沉的聲音,帶着些許委屈與嬌氣,從頭頂上傳來,嚇得她寒毛直豎,直覺帳外的鐵衛,沒準把耳朵都給豎得尖尖的了。
她以爲她已經夠豪放了,莊肅大帳裡,抓着他的手說悄悄情話,彷彿在那曦宮太極殿上親暱調戲,那是要將宗廟裡歷代夜氏祖宗,給氣得活過來的。哪料,他一湊過來,更是赤裸裸口無遮攔,終究比她技高一籌,她自嘆不如。
再一轉念,咂出這人是在嗔怪她,怪她近一月來的疏遠。她倒確實是有意避着他:
一來,若是曦朝的大將軍夜夜往王太后的寢帳裡鑽,是有些失了體統,又不是在那個自己能橫着走的曦宮,怕王庭裡閒話太盛,終於不便;
二來,若是夜夜有個血氣旺盛的俊俏兒郎像個勺子似的貼她身後,擁她而眠,她還如何睡得安穩,她怕自己太犯賤,忍不住就真的跟他錦被翻洪浪;
再者,他雖不說,沒準還串通了徐老頭一起說瞎話,可她瞧得出,他的身體,是真的有些折損疲乏,需要好好的休養,她可不想讓徐老爺子吹鬍子瞪眼地數落她,戰場上沒陣亡的大將軍,卻被她給弄在牀上累死了。
“等我們去了雲都,再回到曦京,我就把你當貼身的佩玉似的,日日夜夜揣着捂着,啊?”她抓着那雙溫熱大掌,仰頭看着他,恍惚詫異,這人幾時變得如此小氣,要她這樣軟言相哄了?卻又覺得這些溫言軟語,都是自己心甘情願。她的情郎,生來坎坷,半世顛簸,沒完沒了的打打殺殺,沒完沒了的流血斷骨……得有多大的勇氣,才能走至今天。等回了曦京,她一定要將他細心收藏,小心安放,還要遍請名醫,爲他好生調養,盡她所能,給他後半生安穩。
情思激盪,不覺忘了先前的拘謹與顧忌,管他帳外的耳朵是否有無伸進來,只管自己伸了雙手扣在那人後腰上,將頭朝他肚腹上貼。
那人似乎也被她的幾句溫言軟語給迷了,半響沒了聲,只擡手輕輕攬着她的頭,朝腹上輕按,她亦有些心神醉迷,眼朦氣促,掛在他後腰上的雙手,禁不住於那緊實腰腹間前前後後,上上下下,一番摸索。
待那腹下異樣串起,撞她手上,她還未及反應,那人猛地一個躬身彎腰,向後退開一步,一把捉過她的手,退至身前來抓牢了,矮身下來,就着半蹲半跪的姿勢,滿臉躥着潮紅,按捺着喘氣,卻在飛快的轉移話題:
“有件事情,想問一問公主的意見。”
“……”她尚在那觸手驚心的尷尬中停留,見他轉得快,也就跟着極力摒除滿腦子的堅硬觸感,又掙脫出雙手來,忍住低頭去看自己掌心的衝動,等他繼續。
“阿依蓮的傷,好了許多,只是,可能今後都會行動不便,我想亦帶她去曦京照顧……”
“你說怎樣,便怎樣。”夜雲熙未料他提起的是這件事,一時來不及細想,只本能地學着他的千依百順模樣,遂他的意願。
“公主會不會……不高興?”那人依舊小心翼翼,察她神色。
“你也太小看我了。”她訕笑着,突然有些來氣,真將她當母老虎嗎?不覺話裡便帶了些崢嶸鏗鏘之意:
“你認下的妹子,我自然要好生照顧。我不僅要請宮裡的太醫,治好她的手腳傷,還要替她擇一世家才俊子弟,置辦豐盛嫁妝,當親妹子般,送她風光出嫁,贈她半世福祿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