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五十承責
大夫人在聽着流光與太子的對話時,心便一寸寸地冷了下去,甚至齒間都滲出寒意來。
早聽說太子與流光之間有信物,可是多年來,流光都死咬牙不曾鬆口,既使到了最後關頭,也不見她吐露分毫。
可原來,她和太子之間不單有信物,還有她們所不知道的小細節。
若是棲桐嫁入東宮,太子必然要問起這信物和這些往事,那時棲桐如何拿得出手,又如何說得出口?
看來,一切皆是天意,她違天而行,所以女兒受了報應。可是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啊,全,是她的錯!
所以,就在太子問流光臉傷的時候,大夫人絕望地跪在了太子的面前。
“晏夫人,你這是做什麼?”宏傾吃驚地問道。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大夫人頻頻磕頭,聲音慘淡。
宏傾便去看晏丞相,只見他臉上也黯然失色,只好無奈地扶起大夫人:“你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大夫人靜靜哭了一會兒,然後開口道:“流光,被我軟禁多年了。”
宏傾睜大了眼,實在沒聽懂大夫人在說什麼。
“我爲了我的女兒能做太子妃,將她軟禁在當年你到過的那個小院子裡。出嫁那天被劃花了臉的,是我的女兒晏棲桐,現如今,還沒有找到。她——”大夫人指了指流光,“纔是真正的晏流光。”
宏傾慢慢調頭,流光臉上已無淚水,但神情卻冷似水涼。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鬼迷心竅,也不至於生出這麼多曲折來。”大夫人又重新跪在太子身邊,“請太子處置吧!”
宏傾仍有些莫明其妙,只得問流光:“流光,這是真的麼?”
“這是真的!”
而這句話,卻並非出自流光之口,是夙命說的。
宏傾這才把目光放在了流光身旁的那個丫頭身上,他望着她:“你是……”
“太子殿下,”夙命微微前傾身子,然後展言笑道:“太子就忘了我這個‘柔弱女子’了麼?”夙命刻意咬重那幾個字,果然看到宏傾一臉驚疑。
夙命說罷便徐徐擡起左手,使長袖遮掩住她的臉,然後又擡右手於長袖後。
待夙命再次放下左手時,她已揭下了自己的假面,露出真容。
宏傾先前就已聽說知玉大師已在來宏途中,所以開始只因她的話而半疑,而這下子倒是被驚得倒退兩步。眼前彷彿恍過她的身上帶着鮮血,在自己面前緩緩倒下的情形。
“知玉大師!”宏傾驚喘一聲,心情十分複雜,他只得怒視晏丞相,“晏丞相,知玉大師已到宏京,爲何你沒有報上來,如此怠慢大師,可怎麼得了。”
“太子休怪晏丞相,他也是剛剛纔知道的。”夙命淡聲道,“若非我們如此出場,又怎可在這麼短的時間之裡,將你們都聚了過來。”
宏傾一時沉默,確實,他在得到消息後,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
“你與這事……”宏傾微眯起眼來,“真有關係?”
“有!”夙命直接道,“你還記得我送給你的那幅畫麼?”
宏傾嘴角微抽。
“那晚我真有到過丞相府,是真想替你看看太子妃是何等模樣。可是卻沒想到聽到了不該聽到的話,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
“晏家有兩個女兒。晏流光被大夫人下藥,令她失了美貌又軟禁了她。而那個傳言中早年死去的大女兒晏棲桐其實當然沒死,但卻順理成章的代替了她。真假太子妃,太子,你聽懂了麼?”
“因爲流光失了容貌,我無法得出她的真容,所以才隨手畫了一幅仕女圖給你。不過我想太子你一定不想娶個假流光吧?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她到底長什麼模樣,所以我把她帶走了。我帶走的是真流光,但卻不想出嫁那天假流光被毀了容,情急之下,我便將她也帶走了。”
“落在丞相府的那塊玉是真的。但是你到了彥國我卻無法承認。因爲那時我還沒有還流光的本來面目,這等奇事,想必說來你也不會相信,所以,現在我來了。”
“太子,你欠我的,我來討回。”夙命終於說完了,然後微微笑着看向太子。
宏傾聽完便吸起眼睛,微微思索,而不等他把目光落在晏丞相身上,晏丞相自己開口了:“夫人,你起來。”
大夫人呆呆地看向他。
晏丞相走到太子身側跪下道:“臣是晏家的當家人。臣雖不知夫人下藥之事,但亦有不察之罪。當年流光莫名失去容貌,臣本該向皇上稟明,卻暗自調包,便是欺君之罪。明日臣便向皇上上書,請皇上降罪於臣。”
說罷,晏丞相鄭重地叩了頭,然後站起來,那身形依然如平常穩重,只是眼角泛着暗淡的滄桑,遮掩不住。
“其實——”流光這時慢慢開口,“是我的錯!”
衆人又皆看向流光。
“那年我若是沒有跑出小院,也就不會遇到太子;太子不與我定下婚約,大娘也不會如此苦費心機;這些若都不存在,現在便是另一個局面。至少,棲桐不必將身份埋入土裡,也不必受破相之苦。身爲女兒,不能爲爹孃積德,反使孃親先逝,若又使爹爹丟職,實爲大不孝。而且——”流光直面太子,“我除了這一身皮囊,無才無德,實在不配做太子妃。所以肯請太子廢了我,但亦求太子保全我爹。”
流光也鄭重地跪下叩頭。
“流光——”晏丞相終於忍不住,掉下淚來。
大夫人更是捂着嘴,生怕哭出聲音。
“這是怎麼了?”宏傾突然笑了,然後看到夙命已端坐一旁,正冷眼旁觀,他便道:“晏丞相,你對我父皇的忠心,或者你的爲人,我最清楚不過。而晏夫人雖然有錯在先,現在看來也是幡然悔悟。至於流光,”宏傾看着流光,“你是我一眼看中的太子妃,以前如此,現在亦然。”
“所以,既然流光已經回來了,這不是最好的結局麼?爲何我要將它搞成支離破碎?不能和和睦睦的呢?知玉大師,”宏傾轉頭問道,“你可看出這其中非要有人受罪的道理?”
既然問到名下,夙命只好施施然起身,回道:“太子宅心仁厚,他日必是明君。”
宏傾一笑,然後拉住流光的手,柔聲道:“既然你回來了,理該隨我回皇宮去,你連父皇母后都還沒有見過呢。”
“太子,”流光抽出手來,退後一步道:“流光無才無德,實不配做太子妃,還請太子三思。”
“你到底要我如何?”宏傾嘆氣道。
流光沉默了一下,然後纔開口:“回皇宮可以,但是我剛回來,離三月之期只剩十餘日,我想繼續留在這裡晨昏祭哀,以報親恩。”
“這是當然,”宏傾讚道,“你怎會無德,孝便是一大德嘛。”宏傾轉眼間已是眉飛色舞,他當然沒有忘記關照夙命,也是似笑非笑,“大師看起來又像是單獨行動的,不知落腳何處?”
“我自由慣了,就不再進宮,除卻必要的,住外面就可以了。”夙命道。
“太子,”流光忙道,“大師有恩於我,我想請大師留住這西院,不知可不可以?”
“那是自然。”宏傾眼光一閃,仍是微笑道,“那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親自過來接你進宮。”
“多謝太子殿下。”
流光始露笑靨,宏傾望而癡之。久久後,宏傾才提腳走了。等出了大門,他又細細地問清了剛纔流光她們來時的情形,然後下令道:“離太子妃服喪期限只有十餘日,你們要好好守着,若有人進出一定要仔細盤問,一但有疑便差人跟着,尤其是女子,”宏傾想了想,又加了句,“最尤其面生者。”
守衛頭領雖然不大明白太子的意思,但是也只能答是然後照辦。
宏傾轉頭又看了大門內一眼,沉了沉氣,便走了。
一會兒後,晏丞相和大夫人也走了。一個時辰不到,便有人陸繼住進西院。 WWW .tt kan .¢ 〇
宏傾從皇宮中調出御膳房的人,即使只是齋食,也幾乎搬了滿車的新鮮食物。還有幾個侍女,都是東宮幹事利索,眼明手快之人。
西院裡本就需要清靜,且也不住多少時日,所以一共也沒有多少人,最後大夫人從晏府調了兩個年輕丫頭做爲流光貼身之用,日後將一併進宮。
入夜後,流光守在靈堂,夙命打發了下人們,便在一旁陪她。
兩人關好了門,互相看了看眼色,然後靠着靈前坐下。
流光拿起孃親的遺物——已被她擦拭乾淨的木魚,一邊敲着一邊與夙命小聲說話。
“皇帝派你來宏國一事,好生古怪。怎麼辦?”
夙命閉目想了想,才道:“其一,他知道太子與我有過節,怕太子對我不利,有了持節的身份,又再次興師動衆,他是想保我平安回去;其二,他大概是怕我不再回彥國吧。又是上次的兩位一同前來,只怕會把刀架在脖子上,看似求我,倒該是他逼我一同回去。”
流光微驚,手下木魚敲得也跟着急了起來:“他……可是知道什麼了?”
夙命傾身對她微笑:“他不怕我留在這裡,只怕我又帶你遠走高飛。”
“啊!”流光手下一滯,有些羞澀,然後才突然明白過來什麼,頓時又蒼白了臉。
“沒事!”夙命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他也不能拿我如何,不然在雲吊磐他就有所動作了。”
“真的?”流光遲疑道。她對那皇帝的爲人並不瞭解,但也知道他對夙命有着特別的感情。似愛,又似只於佔有,更像是他們彥國曆來皇帝與知玉大師之間的一種羈絆,像是逃不開,躲不掉。
自己與太子之間,雖然只有三面之緣,卻有一紙婚約,不過這種緣份是可以斷的,她這不正爲此而繼續停留麼,正是要將它斷的乾乾淨淨。
只是有些緣份可以了斷完全,而有些,怕是……
夙命知道流光正在胡思亂想,便拿過杵繼續敲木魚。
聽到聲音,流光方纔醒過神來,她呆呆地看着夙命,突然發現,似是極少見到夙命這樣安詳的、平靜的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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