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驟雨,白晝如夜。
昏暗的路口,圍着許多路人。
他們舉着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傘,但又都保持着一樣的表情,一動不動。
驚恐。
就在剛纔,一個人被右轉的卡車捲入了輪底,她明明有按照指示燈過馬路可能只是因爲雨傘遮蔽了視線。
沒有人去幫忙,發生的太快也沒有幫忙的必要了。
僅僅幾秒鐘時間,活生生的人就變得扭曲、破碎,即便多麼沒有常識的人,也該知道絕無存活的理由。
那扭曲的肉體微微顫抖,並非是在求救。
有的恐懼的轉頭,有的盯着目不轉睛卡車司機跳下駕駛室,沉默片刻後拍了拍腦門,懊惱的撥出了電話。
昏暗的路口,徹底的安靜了下來,只有呼嘯的風和雨。
盧薇從後方奔跑而來,看到的就是這副場景。
僅僅一眼,她的大腦就彷彿突破了某種閾值。
劇烈到難以形容的情緒,被鎖死在了單薄的軀殼內那是一種保護機制.
盧薇的世界中,時間彷彿靜止、褪色,一切都變成了灰白。
她甚至識別不出來媽媽的狀況,大腦已經停止了運轉。
即便渾濁的雨落進瞳孔中,也一動不動,呆滯的站在人羣中。
動起來.動起來啊!
我要去救媽媽!我要去救媽媽!爲什麼我沒動
這麼大的雨,媽媽一定很冷.雨水都淋在她身上了.
爲什麼我動不了.我要抱抱她.我要抱抱她.
那蓬勃的悲傷,和沉重的憤怒.即將突破下一個閾值。
名爲瘋狂。
終於,盧薇那一切都靜止、褪色的世界,被打破了。
有人動了有人有了色彩
一個人影躍出人羣,穿着“毛紡中學”的藍白色校服,舉着一把棗紅色的傘。
“高中生翟達”,不忍的走到那團血肉面前,眼底的震驚還未消退。
人變成肉的時候.真的一文不值.
他忍着恐懼,將傘,放在了那團血肉的上方。
一個人,至少不該以如此不體面的方式離開讓凌亂的肉體,曝露在陌生人的眼前
可風太大,傘有些拿不住。
最後少年乾脆將傘丟到一邊,褪下了身上的校服,蓋在其身上。
少年咬着牙根,有些發抖,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
原本輕飄飄的校服,早就被雨水打溼變得沉重,寬大的衣袖,勉強遮住了逝者,保留了最後一點體面。
隨着那殘忍被遮蔽,幾米的後圍觀人羣中,少女的思維彷彿才重新被允許運轉,但也已經失去了所有力氣,跌坐在了雨水中。
面無表情如同木偶。
少年只着單衣站在原地,背對着卡車和逝者,大腦其實也已經停止了運轉。
很快,路過的警車停了下來,幾個警察僅僅看了一眼就猜到了怎麼回事,嘆了一口氣,戴上警帽道:“不要圍觀,不要拍照我們會妥善處理.”
“司機在哪.誰是司機?”
雖然似乎沒必要了,但其中一個警察還是撥打了120。
“小夥子?小夥子?”
“高中生翟達”抖了一下,渾身一激靈,彷彿纔回神一般。
警察有意站在他和屍體之間,不想讓小孩子多看這種東西,哪怕已經蓋上了校服:
“你是目擊者麼?衣服是你的?”
圍觀的不少,就這孩子穿着單衣
“高中生翟達”點了點頭。
“你哎~,你做的很對,至少多一點體面,不過你這衣服可能不能要。”
少年木訥道:“沒關係叔叔,我媽媽是毛紡廠的,家裡好多備用校服。”
警察拍了拍翟達的肩膀:“你這都溼透了,彆着涼了,這樣,你警車上坐一會兒暖暖身子,然後剛好和我們回一趟派出所,做個人證。”
大概是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怕派出所,警察補了一句:“放心只是問兩句話記錄一下罷了,作爲目擊者。”
交談之間,所有圍觀的人都被趕走了,救護車也閃着燈抵達,似乎電話重複了,一次來了兩輛。
只有一個女孩跌坐在雨水裡,渾身發抖,無論怎麼問都不說。
警察只能當做被嚇壞了他們剛纔掀起校服看了一眼,確實這樣的場景會嚇懵一個人。
哪怕是他們當警察的,也會感到強烈的生理不適。
“救護車來看一下,這有個小姑娘好像也不太舒服,一起送去醫院看看吧.”
兩個護士過來,在盧薇面前揮了揮手,可惜少女毫無反饋,護士只能將其架了起來,試圖帶上車。
而少年則被警察扶着,往警車上走,在相反的方向。
暴雨之中,兩人就這麼第一次擦肩而過。
不.不是第一次,而是最後一次.
警車旁,正在被訓話的司機正在大聲爭辯:“天這麼黑我哪裡看得到哦!”
“能見度低你不會先停下來麼!右轉必停,A照考的時候沒學過嗎!!”
被架着的少女擡起頭來,望向那邊。
憤怒和怨恨涌起,卻也已經無法識別.
“我也不容易嘛警官!我要過生活嘛!停下來怎麼掙錢?”
“你態度給我端正一點,你不知道你壓死了一個人!你還叫冤了?!”
司機切了一聲,乾脆不再表演:“反正我有保險,你們問保險吧,我們車隊會有人來處理,無非就是休息幾個月。”
訓話的警察指着司機:“你怎麼說話的!”
司機點了根菸:“我怎麼說話?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們這種套皮的就會欺負我們小老百姓。”
“你!.”
砰!
原本只是去警車上擦乾雨水暖身的少年,毫無徵兆的,一拳打在司機臉上。
有人情緒失常,但他沒有。
被血淋淋壓制許久的恐懼終於爆發,少年氣最終化成了最直白的方式,匯在了拳頭上。
少年吼道:“操**的!!狗*東西!!操!”
司機結結實實捱了一拳,剛點燃的香菸打着轉飛入了雨水中。
“哎!哎~小夥子別衝動!”
“走走走,先回所裡.”
“別上腳上腳叔叔生氣了啊!”
“襠不能踢!襠不能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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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一年半以後,少年的十七年後
散佈着梔子花香的人行道上。
翟達呆若木雞看着眼前的少女.
“那是.那是阿姨?”
他真的一點也沒認出來當天從始至終,盧薇都只是在人羣裡如同木偶,“高中生翟達”注意力完全沒在人羣。
哪怕當時盧薇就在身後。
重生者的十七年裡,那段記憶早就只剩下一兩個無法忘懷的畫面.以及化作對大卡車本能的恐懼,從此後他騎車也好,開車也罷,卡車離得近了就會手心冒汗,避的遠遠的。
但對盧薇,那只是一年多前的事。
“可你爲什麼沒說過?”
盧薇歪着腦袋:“你不記得了,我就不再問”
畢竟那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對兩個人都是。
除了引得一陣安慰和尷尬,毫無意義。
至少在盧薇的小腦瓜裡是如此。
翟達感覺頭髮麻:“你這傢伙.好傢伙.”
“哎~”
好吧,那確實不是什麼值得掛在嘴邊的回憶。
至親的去世,是最深埋的傷。
前世母親去世後,他也從不和人提起,一些同學、同事甚至不知道他家裡發生了什麼事。
他只是花了點時間收拾心情,而後重新假裝一切正常,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是個沒媽的孩子了。
翟達盯着盧薇的俏臉,很久很久。
彷彿要重新認識她一樣.
他依舊覺得,對這張臉的熟悉,是因爲校園裡被遺忘的驚豔,那天他真的沒記得任何人。
盧薇揚起清冷俏麗的臉,眼眸也深沉平靜的盯着翟達。
她依舊覺得,自己錯了一萬次,但應該對了一次。
“你呀你呀,如果是這麼不愉快的回憶,也可以永遠不和我提,或者等到你真正釋然了再說.”
反正兩人已經形影不離了,晚幾年知道真相,也無妨.
盧薇搖搖頭,平靜道:“沒有.我已經好了.一年多了,真的。”
說着,再次伸出兩根蔥白般的手指,想給翟達送上了一個手動擋的“微笑”。
只是指尖推動嘴角時,卻觸摸到了溫熱溼潤.
盧薇驚訝的停下了動作,看向了自己指尖的水跡。
什麼時候.
難道我沒有好麼.
可明明已經不感覺到難過了
盧薇陷入了沉思。
直到被人抱緊了她單薄的身軀。
“自己哭了都不知道麼,還好了你好個雞脖.”
“對不起”
“哭就完事兒了.”
人一生中,會有很多次擦肩而過,也許某個看似無關的身影,在另一個時空裡裡,就是你的形影不離。
亦或者,此時此刻的形影不離,就是你的命中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