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梁百姓心中, 馮玉珠三字就是好命女人的代表。
她出身不顯,卻獨獲帝寵。從王府側妃到從一品淑妃,又到皇貴妃, 死後更是追封了恭賢皇后的諡號, 一個女人想要的東西, 她都有了。美貌、尊榮、甚至是帝王之愛。
更因爲她, 把整個馮家都推上了大梁的權利頂峰。
尋常人想來, 這樣的一生還有什麼遺憾呢。
恭賢皇后之死,大梁國喪三月。
而周國的使臣也終於回到了故土,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年輕的君王。
“既然樑國也同意休戰, 那真是再好不過。我們之間打來打去,受苦的只有百姓。”拓跋泉坐在御案之後, 放下手中的奏摺說道。
他的樣貌倒是沒怎麼變, 只不過周身氣度如今沉穩許多。身穿寶藍色團龍皇袍, 手上還戴着個墨玉扳指。怎麼看都是位憂國憂民的帝王,跟過去那個點心鋪中的傻小子, 簡直是天壤之別。
此時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人,不再蹙着眉,神情都變得溫柔起來:“何愛卿此去見到我妹子了?她過得可好?有沒有說什麼?或者讓你給朕稍信?”
何茂雲心中一突,連忙跪下請罪:“臣有負聖上所託!”
拓跋泉冷下臉來:“怎麼?是沒見到?”
“見是見到了,可、可臣歸國之前馮娘娘就過世了。玉成帝已追封她爲恭賢皇后, 還請陛下節哀。”
拓跋泉怎麼也沒想到, 等來的會是這個結果。
他還記得多年以前的那個黃昏, 在青州府郊外, 他一路追啊追, 終於追上了馬車。可卻不知該對妹妹說些什麼。
她一個小姑娘,被迫離開故土, 心中該有多害怕呢。玉珠卻沒哭,只笑着對他說:“等我回來,請我去看皮影兒。”
這句話讓他一直記到了如今。他總覺得是自己害了玉珠,恨不得千倍百倍的還她。現在他終於有能力保護妹妹了,她卻已經不在了。
原來那時一別,竟是永別。
“微臣見到馮娘娘時,她得知陛下近況很是高興。只說自己一切都好,要您別掛念,有機會了,請她看一場皮影兒。可微臣那時已經覺得她臉色不太好了......”
拓跋泉不是愛哭的人,何況身爲帝王眼淚只能是一種僞裝,每掉一滴淚都是有用處的。但此時他卻像多年前送玉珠遠去時一樣,哭的像個孩子。
他欠妹妹的,這輩子永遠還不清了。
像是不能接受,想要找個藉慰,他紅着眼問何茂雲道:“她這些年,在大梁皇宮過得可好?”
要是玉珠過得好,多少對拓跋泉也算是個安慰。
但何大人哪敢欺君,再說周、樑兩國休戰之事,朝中本就有大半的人不肯同意。何茂雲這裡自然也少不了人遊說,他想了想,拱手垂頭道:“宮中的女子您也是知道的,衣食用度自然不差。可要說過得好不好......實在是不好說,據臣所知,馮娘娘她是中毒而死,這在大梁宮中不算是秘密。玉成帝也是因爲收用了馮娘娘的親妹子,爲了安撫,才冊封她爲皇貴妃。只怕,娘娘她心中也是委屈的。”
拓跋泉聽了久久不語,半晌擡頭道:“馬上去查,朕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知道玉珠這些年在大梁皇宮的情況。事無鉅細,朕每一件都要知道。”
同年十一月,周國調遣二十萬大軍,攻打大梁。康順帝拓跋泉,御駕親征。
前一陣子剛剛商議止戰,此時大局進攻樑國,拓跋泉當然要給出個理由。
他的理由很簡單,拓跋泉追封玉珠爲周國的明和長公主,此次是爲了他妹子來討公道的。送去大梁的戰書上也寫的明明白白:他要迎妹妹遺骨回朝,不願她留在劉家的皇陵之中,只要玉成帝肯答應,周國馬上退兵,決不食言。
笑話,一具屍骨葬在何處並不重要。可那是大梁的皇后,就這麼同意了,大梁臉面何在。這仗得打,必須要打。
可沒過多久,這羣大臣們又改了主意。周人驍勇,一月之內已經連下大梁三座城池了,如今只需攻破玉陽關,就可只取大梁國都,到時候樑國危矣!
有知曉拓跋泉身世的人,想用馮家人來威脅他。
可這時才發現,馮家人早在開戰之前就已經到了周國,還搖身一變,成了周國的晞國公。這些也罷,最關鍵的是馮元也跟着跑了,還帶走了樑國的無數金銀。
“陛下,如今不能再打下去了,再打下去祖宗的百年基業都要毀於一旦啊!”
“是啊,陛下!眼下我們還是交出恭賢皇后遺骨,以後再從長計議吧。”
龍椅上的劉淵,面色青白,顯然也是連着幾日沒有睡好了。
他咬牙道:“朕不答應!那是朕的皇后,她即便是死了也要陵寢之中陪着朕。朕絕對不會把她交給旁人。”
“調集樑國所有兵馬,一定要守住玉陽關,此事不必再議!”
程明義身披銀甲,神情肅穆站在玉陽關之上。
底下是如潮水般的周國士兵。他卻不看,只盯着朝陽,不知想些什麼。直到康順帝拓跋泉,騎着馬出現在周國軍隊前,兩人遙遙對視。程明義忽然一笑,揮手道:“開城門。”
他的另一隻手裡握着一支早已褪了色的珠花。
當年他搶來時,還故意氣她:“我這是爲你好,傻子才戴花呢。”
那時的玉珠,比誰都鮮活,氣鼓鼓的罵他:“你才傻子,自己留着戴吧。”
玉珠,我答應了帶你回家,所以這天下的罵名我來背。
任誰都沒有想到,樑國的都統會直接不戰而降。倒也因此,樑國的十萬將士,無一傷亡。
失了玉陽關,大梁再無還手之力。
短短十日,周國將士就攻破了樑國皇宮。
劉淵穿戴整齊,仍舊坐在太極殿的龍椅上,身邊只剩下江舟一人。
“吱吖”一聲,殿門被人推開,劉淵看清那人樣貌冷笑道:“這不是朕的肱股之臣,程都統嗎?將朕的江山送與周人,你的這份野心真是讓朕沒有想到啊,周人應允了你什麼好處,值得你這樣做?就不怕在史書中遺臭萬年嗎!”
程明義勾起脣角,直視他道:“劉淵,我不是你,爲了她,我什麼都不怕。”
劉淵站起身道:“你敢!誰也別想帶走她,她馮玉珠不管是死是活,都是我的女人。朕真後悔當年沒有殺了你,那時你的眼神......朕早該知道的!”
“後悔?那咱倆想的倒是一樣,我也後悔沒有早點殺了你。劉淵,我不嫉妒你是天下之主,你放不下的那些,我根本不想要。我只嫉妒玉珠她說愛你,可她愛你,到頭來落了個什麼下場?你得到了我在這世間最最珍惜的人,卻糟踐了她的一片真心,我從一開始,就該不管不顧的帶她走。論後悔,你絕沒有我後悔!”
劉淵坐在冷冰冰的龍椅上,只回想着程明義的話。
是啊,玉珠那時是愛着他的,是他自己親手毀了這一切。
令天下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拓跋泉並沒有吞併樑國,只是讓樑國換個皇帝。
玉成帝劉淵自刎於太極殿。
三日後太子劉晟繼位。
周國臣子們可惜的直跺腳,拓跋泉卻滿不在乎道:“我說是爲了我妹子討公道,就只是如此而已。一國之君,豈能言而無信。”
十月初的青州府,算不上太冷。
日落前漫天的紅霞好看極了。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吊兒郎當的坐在牆頭上,嘴上還銜着一片葉子,哼着不知名的小調。見那人提着籃子走過來,他笑的燦爛極了,拿起草環就丟在她的腳下,大聲招呼道:“阿圓!”
玉珠被他嚇了一跳,沒好氣的瞪他一眼。
少年也不生氣,丹鳳眼中亮晶晶的,從牆頭一躍而下,溫柔笑道:“阿圓,我娶你好不好?”
等反應過來,玉珠的臉一下就紅透了。心亂跳個不停,嘴上卻道:“死矮子,我看你是瘋了,說什麼胡話!”
程明義不由分說的在她額頭落下一吻:“我沒瘋,這次我哪都不去,只守着你。你答不答應都沒用,小爺明日就去提親。”
看少女紅着臉慌張逃跑的模樣,程明義笑的溫柔極了。狹長的眸子中,是藏不住的滿滿情意。
阿圓,這次我絕不會再錯過你。
番外
玉珠死後,劉淵去過許多次昭純宮。
可到了門前,卻又不敢進去。好像只要不推開這扇門,玉珠就還好好的,或許是在繡花樣子,笑着問他好不好看。
好看,當然好看了。劉淵帶着笑意,握住那隻並蒂花紋樣的寶藍色荷包,橫劍自刎於金殿。
劉淵又一次在睡夢中驚醒。他登基已七年了,可總是反反覆覆做這奇怪的夢。
夢裡一切都朦朦朧朧,唯獨那個女子格外清晰。她究竟是誰呢?
人總是敵不過好奇心,劉淵派去青州府的人,只用了半個月,就找到了他想找的人。可回稟卻是,那女子早就嫁做了他人婦。
劉淵見真有此人,更覺得夢有蹊蹺,微服來到了青州府。
茶樓之上,劉淵擰眉看着下面:“就是這座宅院?”
江湖海道:“是,嫁的人家姓程。她夫君開了一家武館,一家鏢局,生意不錯,日子過得也算富裕。”
劉淵卻沒聽仔細,因爲他真見到了那人,她與夢中一模一樣,她就是夢中的玉珠。
那女子生的極美,二十一二歲的模樣,穿一件藕色小襖,顯得又溫柔又嬌俏。左手提着些東西,右手牽着個小男孩,只有四五歲的樣子。
小男孩淘氣,拉着她就往家跑,她裙子不便,又被石頭絆了下,跌坐在地上,面有痛色,像是崴了腳。
劉淵心中一突,他都不知道自己爲何會有些心疼,站起身來就想下樓去扶她。此時卻來了一人一馬,馬渾身赤棕,一看就是良駒。而馬上的男人,更是鳳眸薄脣,長得極爲俊朗。
劉淵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三字:“小白臉!”說完他自己都有些莫名,江湖海更是爲陛下的反常覺得詫異。
那好看的男人翻身下馬,擡手就給了小男孩一個暴慄:“混小子,我媳婦兒再因爲你受傷,你看我不收拾你。”小男孩捂着發紅的額頭,淚花兒都出來了。
男人也不安慰他,直接彎腰打橫抱起了女子。
那女子笑的眉眼彎彎,擡手就擰他耳朵:“你就會欺負惜兒,他纔多大點兒呢。誰沒事兒老欺負自己兒子!”
男人笑着討饒:“別擰了、別擰了。我小時我爹欺負我,現在我欺負他,天經地義!”
一家三口看起來其樂融融,劉淵忽然有些羨慕。
江湖海最瞭解他不過,開口道:“陛下,您是國之君主,當然可以隨心而爲,不要苦了自己。”
劉淵確實動了念頭,但不知怎得,總是想起夢中那女子苦笑着說:“我只希望若有來生,就請你放過我吧。我不願再愛你了。”比起夢中了無生氣的她,現在的她應該更開心吧。或許是我前世負了你,但願你今生安好吧。
過了良久劉淵起身道:“我們回去吧,不要再打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