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婆娑, 雲起雲涌。
嘉慶十三年,戊辰年。
正月,晉承乾宮劉佳素羽城妃爲城貴妃, 延禧宮吉嬪王佳福雅爲慶妃, 長春宮劉佳素籣信貴人爲信嬪。
同年, 帝兄儀親王永璇年逾六十, 免其冬寒入內奏事, 親王永璇卸職,叩謝皇恩。
二月末,嘉慶帝命皇二子綿寧釋奠孔子, 謁東陵,巡視天津長堤。紫禁內外臣工皆猜測帝意屬皇兒子爲嗣, 繼承大統。
同年九月, 大不列顛國藉口幫助澳門葡人抵禦外地, 將帶有炮械火藥的兵船四隻灣泊香山縣屬雞頸洋麪,大不列顛兵三百名, 公然於澳門登陸,佔據澳門東西炮臺。後,大不列顛船艦見廣州府毫無準備,竟將兵船駛進澳門,停泊黃埔, 又駕坐三板船至省城外, 兩廣總督總兵黃飛鵬開炮轟斃大不列顛兵一名, 傷三名, 英軍被迫陸續撤退。
屆時, 鴉片流入大清皇親貴胄子弟中,明知那是沾上就甩不掉的玩意兒, 卻有人偏愛那逍遙似神仙般的意境。
草長鶯飛的節氣,北方河南、河北兩省多旱情,而江南百姓多受洪澇,大批災民一路乞討涌入京城。
十二月,皇帝忽發心疾,臥榻數日,皇二子綿寧衣不解帶於龍塌侍疾,請旨於京外龍潭寺唸經禱天,祈瑞雪降中原大地。
嘉慶十四年,己巳年。
皇帝龍體復健,然,後宮妃嬪無一添子,帝膝下仍舊年少有爲皇二子綿寧,皇三子、皇四子黃口小兒嬉鬧膝下。
同年十二月,震驚朝野的工部書吏冒領戶部、內務府官銀案,牽扯數人,此案雖不比嘉慶四年和珅一案當年牽連甚廣,卻也着實讓皇帝十分厭恨八王、十一王、十七王,帝削減了幾位親王俸祿,實權早就一一架空,只是沒想到拔出蘿蔔帶出泥,這文武百官各個談銀色變,人人自危。
帝顏震怒。皇帝坐在那九龍至尊的龍椅上,放眼整個紫禁宮闈,卻不知該信任誰,與誰說一說心中的苦悶,說一說朝中的大小事情,說一說坐在這這九龍寶座上的孤獨,寡人,怪不得歷朝君王皆稱自己爲寡人,可不就是孤家寡人嗎,這龍椅有多冰涼,這朝中內外文武百官,有幾人能知?
肅穆的乾清宮,空曠的大殿內,皇帝瞧着金堆玉徹的宮殿,九五之尊如何?他纔是天底下最可憐可悲的人,嘉慶帝雙眼朦了一層水霧,語氣十分悲涼:“喜塔臘氏,朕好想念你。”
“在潛龍邸時,你最怕驚雷,每每雨夜,只有在朕的懷中,你才睡的安穩。”
“你等等朕!”
“朕曾經答應過你,來世,我們一起做一對紫禁城外的草民。”
“我們的的綿寧敦厚仁孝,如今他也娶了福晉有了小阿哥,你等等朕,將來這大清的萬里河山,朕的一切,都是他的。”
大殿內,皇帝自言自語,許久,竟臥在案邊昏昏沉沉睡去。
嘉慶十五年,庚午年。
各督撫皆有鴉片煙戕發生,皇帝逼飭督撫斷其來源,然,大煙膏子越禁越多,各省繁華的州府王公子弟,甚至連衣食無憂的商賈百姓都好此道,一時間,大清朝遍地是吞雲吐霧的神仙。
九月,翊坤宮如嬪於邪月樓高檐跌落,一說是爲了看紫禁城外自由的人羣,也有說如嬪想念曾經死去的小公主,日日登邪月樓高檐拜月神娘娘,望月神娘娘收了小公主魂魄,不要讓小公主孤苦無依的飄蕩,也有說翊坤宮如嬪吸了鴉片,幻覺自己成仙,才失足摔落。
如嬪傷了雙腿脛骨,太醫院太醫爲其內服外敷以及湯藥醫治,如嬪臥榻百日後,身子將養利落,寶禪伺候胭脂水粉一應,如嬪恭謹拜謝帝恩,又‘隨口’羅列幾條禁菸辦法,帝聞聽,展顏。
第二日,辰時,皇帝晉翊坤宮如嬪鈕祜祿如玥爲如妃。
紫禁城,嘉慶十五年十一月,天乾物燥。
祈年殿高檐上。
嘉慶帝與固倫和孝公主迎風而立,帝侍俞公公、公主侍從小喜公公皆遠遠佇立隨時等候差遣。
高檐上,皇帝公主二人目光平靜,眺望整個皇宮,巍峨的宮殿錯落有致十分氣派,這大清朝的天下是他們愛新覺羅家的。
只是這巍峨宮殿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紅牆綠瓦中也不知有多少愛和恨淹沒在滾滾紅塵中。
嘉慶帝看着和孝公主,目光微微一滯,他的皇妹仍是很美,只是卻比往些時候清瘦不少。
江山,社稷,朝政,兄妹,君臣,有太多的無奈,他知道,和孝公主也知道。
嘉慶輕撫和孝肩,滿眼心疼,道:“皇妹瘦了許多……”
和孝公主悽然一笑,聲音有些沙啞:“十五哥也憔悴不少!”
一聲十五哥,似乎回到了年少時,無數畫面從腦海閃過。
那年,她出嫁前夕,她央着十五哥陪她西山狩獵,她策馬一路狂奔,他騎一匹馬隨着後面一路相護,她笑面如花“十五哥,你瞧,我能彎十力弓!”
他夾緊馬腹,極快的追上和孝,誇讚道:“本王的皇妹騎射的功夫,果真不是浪得虛名!”
她高傲的聲音飄在空中:“十五哥,若我是男兒,我定要皇阿瑪封我一個前鋒官,我若西北斬殺敵軍匪賊,定會掙一個戰功赫赫大將軍王回來!”
他笑的開懷,,滿眼寵溺,高聲附和:“是,本王的皇妹有着跨馬定乾坤的本事!”
和孝公主青春嬌顏,她豎起的青絲飛揚在天地間,那雙鳳眸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十分明媚,語氣也十分輕快:“十五哥,我說的是真心話,那大漢霍去病十四歲便跨馬斬殺匈奴敵匪,我若是男兒,定不輸於那霍去病大將軍!”
和孝公主身穿湖藍長衫,外披紅狐大氅,他瞧着和孝那灑脫的模樣,眼神滿含疼愛:“十五哥給你打兩隻野兔,今晚你來我嘉親王府,我們月下烤兔肉如何好!”
她笑的明媚開懷:“好。讓十五嫂在燙兩壺花雕最好不過!”
此刻,眼前。
當年的嘉親王已然成了帝王。
щщщ▪тт kán▪C○
皇帝鬢邊有些許銀絲微微藏在發間,再也不是那個追風逐日的少年郎了。
固倫和孝公主,大清宮中尊貴無比,已無封可加,同幾個兄長親王般,同俸同祿,尊貴如常,只是,她的臉龐也不再嬌俏明媚,那曾經的鳳眸周圍也爬了一些細細的紋路。
“和孝”皇帝微微沉吟,又道“十妹,你……你莫要怨恨我……”皇帝的聲音透着無奈,他上前兩步,將和孝攬在懷中。
和孝公主有些手足無措,許久,多少年了?很久很久了罷?
她與她最親的十五哥沒有這般親近過了,她的鳳眸微微垂下,靠着嘉慶的肩,語氣有些寂寥:“十五哥,臣妹今日進宮是有事相求!”
豐紳殷德,是啊,多少年了,自從法辦了和珅一黨,豐紳殷德的命,皇帝作爲九五之尊,大清的萬民之主,他知和孝心悅豐紳殷德,也知道此生她不肯在招額駙另嫁,嘉慶徇私了,他將豐紳殷德的命留下了,只是發配邊疆做了個小小的輕車都尉,當年父皇那些老臣有說他這個新皇帝六親不認不肯爲和孝公主考慮,也有說皇帝慈悲爲懷,不肯將和珅一黨連根拔起斬草除根....
這些年,過去了這麼些年,朝堂上的老臣頤養天年告老還鄉的,還有壽數已至奔赴黃泉的,現在,朝廷上新任的文武官皆是科舉選出來的一等一的人才,那些陳年舊事很少有人提及了。
只是,那陳年舊事的舊人,卻在眼前,嘉慶撫着和孝的後背:“你可怨恨我!”
皇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和孝靜靜說道:“和孝從來沒有怪過十五哥,十五哥坐擁天下,萬事都要爲了我大清江山着想,和孝生在了帝王家,一切都是命數!”
“朕虧欠你!”皇帝知道和孝過的並不好,並不是衣食住行奴僕伺候的不好,只是和孝年紀輕輕孀居多年,憑是大清最尊貴的固倫公主,身世顯貴,可和孝她大好的年華,也只能在無數個寂寥漆黑的夜惦念遠方的駙馬豐紳殷德,她也只能獨自一人,捱過一個又一個月圓月缺的日子。
和孝公主歷經兩朝帝王,皆受寵,身邊衷心良將暗衛自然也不少,她今日進宮,就是求皇帝一個恩典,她的額駙命不久矣,她也知道,皇帝定會答應,她徐徐說道:“十五哥,額駙他在西疆惡疾纏身,怕是時日不多了,求十五哥放他回京,讓臣妹見他一見。”
帝王耳目遍天下,自然也知道豐紳殷德命不久矣,和孝公主向來直爽又執拗,皇帝心中一軟:“朕答應你。”終究得讓和孝見額駙最後一面,皇帝輕輕拍了拍和孝的後背,示意她安心,復又開口道:“俞公公,詔鈕鈷祿豐紳殷德進京。”
遠處俞公公眼觀鼻,鼻觀心,遠遠高聲回稟:“奴才領命,奴才這便卓禮部的人給西疆那邊八百里加急。”說罷躬身後退兩步,方一路小跑下樓閣,出了祈年殿,朝着前朝走去。
和孝公主心中的石頭落了地,終究能見阿德一面,夫妻二人終究要由生離變成死別了,和孝從皇帝肩上微微擡起頭,復又後退兩步,恭恭敬敬匍匐跪地行了大禮,額頭重重磕在白玉石上,一字一句道:“謝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和孝還在生他的氣,和孝還是怨他,嘉慶聽到和孝喚他皇上萬歲,他本能的伸出手,卻微微一滯,眼前的和孝依舊年輕貌美,也許在他眼中,他的寶貝十妹固倫和孝公主,始終都永遠一個模樣,不曾老去,永遠是那個頑皮的小公主,他嘆了一口氣,扶起和孝:“你終究還是恨朕,如今,跟朕這般生疏!”
和孝輕輕擡頭,撫着皇帝的手,二人指尖卻都冰涼,她輕輕起身:“十五哥!”
“大清江山萬年,這萬水千山中,皇親貴胄,滿朝文武,後宮佳麗,朕卻不知該信任誰。”皇帝平靜的看着和孝公主的雙眸,緩緩說道“恍然間,這都多少年了,我竟奢望我們還能與從前一樣,朕真是老糊塗了!”
和孝公主瞧着嘉慶的雙眸,有着帝王的威嚴肅穆,只是,那雙微微有些渾濁的眸子,滿是寂寥落寞,再也沒了往日的風采,這些年,他也是不好過的吧,天下家國,前朝後宮,內臣外戚,哪樣事都要親力親爲,前有乾隆盛世,他如何不兢兢業業,這諾大的江山,這萬千黎民百姓,這沉重的擔子,如何不寂寥?
和孝的聲音帶着一絲心疼,輕輕喚道:“十五哥,方纔和孝是替額駙豐紳殷德謝恩!”她的眸光微亮,徐徐說道“雷霆雨露,對於我愛新覺羅家的臣子來說,皆是君恩。十五哥肯放他回京,臣妹心中感激。”
身在帝王家,這便是命中註定,她是愛新覺羅皇家的千金公主,豐紳殷德永遠是她愛新覺羅家的額駙,史官的一字一筆烙印在史冊中的。另一方面,她與她的十五哥嘉慶帝立場是一致的,都是愛新覺羅家的天皇貴胄,於個人情愛,從來都是江山社稷爲重。於夫妻所言,她與豐紳殷德立場也是一致的,夫妻一體,該是恩愛百年,至死不渝,同生共死的。
只是,她的十五哥又是那九龍寶座一統天下的皇帝,殺伐決斷掌握天下人的生死,朝政超綱不能徇私。
額駙豐紳殷德是爲臣,就是在她面前,額駙也要道一聲公主殿下千歲,宗法禮數在,自然,他們這對公主與臣子結合的夫妻,也要有君臣之別。
早年間,她與額駙兩小無猜,大婚後兩情相悅怎樣?先皇寵愛她有能如何,現在的皇帝十五哥寵愛她又如何,額駙與她,終究是夫妻難相守。
幾日後,皇帝應和孝公主所請,嘉慶帝宣召和孝公主額駙豐紳殷德至西疆回京的聖諭已經到達西疆,皇帝許可豐紳殷德回京療傷。
大雪紛飛,白雪皚皚,覆了整個四九城,滿城雪景十分好看,額駙豐紳殷德雖身子枯瘦,一身病痛,雙眸中卻自聖旨至時便帶着喜色,他的公主,他的妻,他終於能見一面,京城,他的妻在遙望,他一路催促馬伕快馬加鞭,他再見妻一邊,哪怕就靜靜的看着她,牽一牽她的手,他在奔赴黃泉,他此生無憾了。
由於旅途勞頓,回到京中,額駙豐紳殷德病情加重,纏綿病榻數日,後,藥石無用,額駙豐紳殷德於京中公主府去世,年三十六歲。
塌上,額駙雙目微閉,去的安詳,塌邊,和孝公主懷抱駙馬遺體久久不放,待駙馬身子涼透,一衆奴僕上前勸解公主節哀,細看,和孝公主一夜白髮,淚流不止,嚎啕大哭:“阿德!”
額駙大喪,公主府唯有前朝老臣或子孫代自家長輩前來弔唁,來弔唁之人多受過和孝公主恩惠,公主府一片素白。嘉慶皇帝念額駙平日兢業供職,賞公爵銜,又派大內侍衛十人前往和孝公主府弔唁,帝賞賜金絲銀線陀羅經被,賞和孝公主銀五千兩料理駙馬喪務。
和孝公主府,駙馬白事,停棺三日,後,和孝公主與額駙堂兄豐紳宜綿護送豐紳殷德靈柩入京郊新墳,與其阿瑪和伸、額娘馮氏團聚。
後,固倫和孝公主於額駙堂兄處過繼一子,名喚作福恩。
皇帝聞之,聖旨至公主府,鈕祜祿福恩,世襲其父鈕祜祿豐紳殷德職輕車都尉。
福祿平安,恩澤綿長,和孝公主也算沒讓額駙豐紳殷德斷了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