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十六年, 二月十四日,傍晚。衆妃嬪與坤寧宮行禮。
忽夜雨滂沱,天色瞬間昏暗, 皇后讓秦嬤嬤卓人點起燭臺上的紅燭, 燭火映襯着皇后的面容, 十分淡雅從容:“都說人不留人, 天留人, 你們瞧瞧,這天色,今晚, 本宮瞧着你們都在坤寧宮陪着本宮用膳罷!”
衆妃嬪點頭稱是。
皇后嘴角一直掛着得體的笑意,皇后雙眸微微眨了一下, 秦嬤嬤與全公公領會, 忙退出大殿, 親自去勘察今日坤寧宮夜宴。
殿外雷聲陣陣,大雨傾盆之勢, 殿內和熙喜樂,一桌佳餚,吃的十分美味。
衆人皆贊皇後孃娘賢德。
待夜雨漸漸停了,淳貴人(董佳爾淳)、李貴人(李丹禪)安常在(蘇完尼瓜爾佳安茜)、信嬪(劉佳素籣)便磕頭要回自己宮殿安寢。
皇后不在挽留,讓全公公卓小太監將衆妃嬪送出坤寧宮殿外。
衆妃嬪與坤寧宮外分道而回, 爾淳只帶了一個小宮女, 小宮女一手撐着油紙傘, 一手打着燈籠, 恭恭敬敬的於淳嬪一側侍候。
爾淳望着似是走不到頭的甬道, 和無數大殿的琉璃瓦,在夜空中晦暗無聲, 她心中十分壓抑,身子兩邊皆是巍峨高牆,人走在當中,顯得十分渺小,爾淳打發了小宮女回宮溫些驅寒的湯藥,那小宮女聽聞忙將燈籠遞給爾淳,自己一路小跑朝着儲秀宮的方向而去,
爾淳心中不鬱,想到入宮多年,至今沒有子嗣,想到聖眷,更是唏噓,皇帝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皇帝,幾時,竟繞了西六宮的方向,紫禁城的一磚一瓦,都是那樣的孤寂,爾淳漫無目的的遊走,回去儲秀宮也是寂寥,不如自己一個個走走,卻瞧見延禧宮方向,一個黑影在夜色中躥進了延禧宮的大門甬道七尺多高的宮牆上,爾淳忙吹滅燈籠中的燭火,好奇心驅使,悄悄的朝着延禧宮的方向而去。
延禧宮是慶妃王佳福雅的府邸,她向來溫文爾雅不喜樓面,身子本就不爽利,晴天白日了也不過去壽康宮探望老太妃,這夜半時分?爾淳猜測着,只透過延禧宮的大門的縫隙,爾淳悄悄望去,只見那大殿燭火十分明亮,雕花木窗上,由於殿內燭火的跳躍,映襯出一個男子的輪廓。
爾淳嘴角含笑,悄悄的隱了去。
不過小半個時辰。
夜半三更,皇帝、淳嬪以及皇帝貼身的帶刀侍衛,進了延禧宮,皇帝瞧着大殿窗上的影子,神色十分晦暗,
延禧宮慶妃的寢殿被一腳踹開。
皇帝瞧着牀榻上病如枯槁的福雅,以及牀榻邊上佇立的男子,男子身着一身夜行黑衣,黑色的面巾在福雅牀榻一角放着,皇帝打眼望去,富察福長安,皇帝聲音帶着嗔怒:“慶妃啊,慶妃,你做的好事……”
皇帝耳邊不時傳來福雅咳喘的聲音,皇帝雙眉擰緊,痛心說道:“朕還記得你初入後宮那年,朕賜號春貴人與你,嘉慶六年,冊封爲吉嬪,十三年晉封爲慶妃。”
前一秒,福雅還是嘴角微揚,任是纏綿病榻,卻也是淡看宮牆,俯視八方,這一秒,卻微微溼潤了眼眶:“臣妾罔顧皇上垂愛!”
皇帝雙目迫視福雅,“慶妃,你延禧宮的一切榮華皆是朕給的,朕只當你與她們是不同的,你溫婉端莊,恭順有禮,性子最肖似朕的皇后喜塔臘氏,朕三賜名號給你王佳福雅,此恩,後宮諸人中,獨獨你延禧宮這一份。今時今日,朕當真是後悔了,當年選秀,朕隨便指一個留了牌子,也不會如你這般忘恩負義。”
爾淳見皇帝十分厭棄慶妃,便微微說道:“慶妃娘娘,您夜半三更夜會男子,便是渾身是嘴,怕是你也說不清!”
福雅聽聞,捂着胸口,又輕輕咳了一口,用手輕輕擦去口中的黑血,這才朝着皇帝微微說道:“臣妾無話可說,求皇上賜死臣妾吧!”
皇帝冷哼一聲:“你有何臉面求朕!”
“臣妾令皇上失望了......皇上....說的對,臣妾沒臉.....臣妾自入宮,在這四方天禁錮,年年月月日日.......臣妾好累,臣妾的心自始至終都沒在這延禧宮裡,臣妾年年月月日日盼的人也不是皇上,臣妾的心早在豆蔻之年給了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將軍了”福雅我眸光微微瞧着福長安,眼中盡是暖意。
福雅緩了一緩,復又朝着皇帝說道:“臣妾....不願在做端莊溫良的賢婦,臣妾.....時日不多,臣妾就想放縱一回...見一見...這些年來,心中所思所想......之人!”
皇帝雷霆暴怒:“慶妃無恥!”
福雅的的聲音隨着大限將至的空洞,顯得忽重忽輕,人已癲狂,此刻半點兒沒了往日端莊賢淑的儀態,口中斷斷續續道:“皇上......您龍體康健,每隔三年...身邊佳人卻永遠不斷,臣妾....韶華已逝,臣妾...求皇上開恩,罷了....臣妾妃位,收回封號,還福雅一個自由身罷!”
皇帝后退兩步,眼睛眯成一條縫,饒是滿殿通明的燭火如火龍般跳躍,也看不出喜怒:“進宮哪怕一時一分,便此生都是我皇家的婦人,你想朕奪你封號,罷你妃位,朕偏不如你意!”
一旁的男子乃前朝寵臣福長安,與福康安皆受先帝寵愛重用,他語氣平淡無幾,瞧着牀榻上的人即將大去,此刻心中十分悲痛,惋惜,他不願她離去,只是這些年,終究是虧負了她,才讓她在這悲涼的後宮中蹉跎半生,福長安擡眼看着皇帝,說道“皇上何必爲難一個大限將至的婦人!”
皇帝在幼時還是皇子的時候,經常瞧着福康安福長安兄弟在宮中父皇身側,或騎馬,或用膳,那時候他是羨慕的,何以外臣境遇竟堪比皇子,當時他不知道,後來他才明白,先皇始終只愛一人,便是嫡妻富察皇后,先皇愛她的一切,包括富察皇后的母家子侄,他才知道,愛屋及烏,這幾個字的含義,他隱忍做了許多年的仁孝皇子,終於先皇讓他繼位,是爲嘉慶帝。
可是往事歷歷在目,嘉慶帝眼中似是噴着火:“亂臣賊子,污穢後宮!當誅!”
福長安自問行得正做的端,並未與慶妃做任何污穢之事,當年他有負於福雅,說好去她府內提親,那年他卻忽然得旨與兄長福康安戰臺灣,一去兩年,再回到京城,福雅已進宮爲新帝妃,失去福雅,是福長安一生的遺憾,曾經那豆蔻年華嬌俏的女子如今纏綿病榻,瘦的不成樣子,想來也知道,這後宮的日子日日熬煎,也不快活。
福長安滿眼的遺憾,滿眼的心痛,看了看福雅,這才徐徐對皇帝說道:“微臣富察一族,受的皇恩卻不僅僅因先帝、皇后裙帶,微臣富察一族,哪個不是浴血奮戰,哪個不是拼命的效忠我大清,哪個不是兢兢業業做着臣子的本分,如今,我富察一門如今還剩了幾個人?饒是戰功赫赫的男丁,都被皇帝你貶配的所剩無幾,諸多女眷,更別提有多少枉死在去寧古塔的路上!”
福長安他出自富察一族,富察皇后當年是爲乾隆帝髮妻,而嘉慶皇帝的生母魏佳氏是爲乾隆帝的妾室,嘉慶皇帝登基初,便卓文臣史官商討封誥加封生母魏佳氏,擡旗籍,使其身前身後榮耀與富察皇后比肩,然,富察一族子孫卻不以爲意,因爲,他們一族論血脈,論戰功,論衷心,卻永遠高高在上,那高傲的血液不是嘉慶帝打、殺、一貶再貶,而能讓他們屈服的。
福長安的的話仍在皇帝耳邊作響,他的一字字一句句戳中皇帝內心。皇帝心中怒急,面色不鬱,冷冷說道:“朕乃大清萬民之帝,朕的宮中,聖旨最大!你夜闖皇宮內院,福長安,你不怕.....”皇帝雷霆震怒,語氣更加冰冷:“朕宰了你富察九族滿門嗎!”
福長安冷冷一笑,清朗說道:“臣是大清的臣,是先皇封的臣,軍機處、戶部,平臺灣、廓爾喀戰,臣當年乃先皇親封一等侯,嘉慶四年,先皇崩,你指責我富察一族與和珅同黨,試問,我富察一族皆滿門功勳,何以用的着攀附和珅?後來,你將我富察一族下獄的下大獄,奪爵的奪爵,抄家,縱使幾個小心翼翼兢業辦事的,卻還是屢屢遭譴。”
皇帝滿眼怒火中燒,眼神十分駭人。
只聽福長安繼續說道:“臣與長兄福康安一樣,自幼被先帝養育宮中,年少得副都統、武備院卿,領內務府職,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臣懂,臣今時今日臣過來,就是送一送福雅,見一見她,了她心願,了臣的心願,臣富察一族,無愧大清,無愧先帝、後。
皇帝震怒,眉心凝成一團,喝到:“你從前風光無兩,皆是先皇給的,如今,嘉慶十六年,你……你何德何能,教朕給你富察一族從前的風光!”
慶妃王佳福雅在牀榻喘着粗氣,此刻只有出,沒有進的氣力,神色渙散,道:“皇上息怒......臣妾不該入宮,不入宮,便不會有今日的難堪!”
皇帝瞧着牀榻上的人,面容枯槁,脣色蒼白,雙眸無神空洞,她用手掩着口中咳的出血,然,脣角卻還許多印記,顯然,大限將至。
皇帝心下微微動容,看着牀榻上的慶妃與佇立在牀榻一邊的福長安,道:“朕自承天伊始,便立志要做明君,以天下百姓蒼生爲己任,拓土開疆,保我大清萬年基業!朕自問兢兢業業,行善政,做明君。”
皇帝蒼然一笑,連眼睛裡都泛着淚光:“可這天下如何對朕的,皇后喜塔臘氏早薨,撇下朕一人,你們也一個個的與朕離心離德,朕早年殺和珅一黨,滿朝遺老私下議朕毒辣打殺先皇一衆忠臣;前些年,天理教白蓮教叛賊殺入內廷,朕的皇宮啊,聞所未聞的,歷朝從未有過之事,今朝,卻實實在在的打了朕的臉面呵,坊間罵朕昏庸無道,才至賊匪攻破了內廷殺入皇宮內院啊。”
皇帝似是許久沒說過這般多的話,語氣十分悲涼:“朕罷免、罰俸朕的幾個兄弟,八王,十一王,十七王,可他們,各個於暗中給朕使了絆子,朕的後宮,於潛龍邸時便有佳人早薨的,朕的後宮,這些年,病逝的,自刎的,一個個都在讓朕晦氣。”
皇帝怒極攻心,一個趔趄,竟微微向後仰去,復又蹣跚兩步,才穩了穩身形,又說道:“朕,朕只想做一個好好的皇帝,做個萬民之主,讓大清江山萬年,朕到底是做了什麼孽,你們,一個個的要這樣對朕。”皇帝微微顫抖的手在指着牀榻上的慶妃與福長安。
福長安面色如常並未有一絲一毫的心疼皇帝,淡淡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富察一族本就是先帝、皇后母族,往年富察氏權勢滔天,戰功赫赫,如今,隨着時光冉冉,我富察一族,早無當年盛況,如今宗親宗族那個不是落魄潦倒,你若殺臣便殺,若剮臣便剮了”
“朕得讓你活着,讓你瞧着朕如何讓大清江山萬年,沒了你富察一族,朕的江山依舊會出許多戰功赫赫的臣子”
“這麼說臣等還要叩謝皇帝你的恩德?可笑,可笑”
與皇帝幾步之遙的爾淳見皇帝面色陰鬱,小心翼翼只說道:“皇上,您乃九龍天子,眼下這污人穢事,恐污了您的眼,還是拜駕回宮把。”淳嬪見皇帝沒有說話,聲音溫柔,繼續勸解道:“望陛下顧着天下百姓、顧着大清江山社稷,好生保重!”
爾淳復又撇了一眼牀榻上的枯槁慶妃,緩緩說道“王佳福雅,你爲帝妃,本該安分守己,卻生了別的心思,真讓我後宮姐妹蒙羞。”
福雅微微看着皇帝與淳嬪,使勁了氣力,嘴角輕輕一笑,說道:“福雅累了,福雅這一生都太累了,福雅不陪你們了,福雅今日要爲自己活一回!”
她掙扎起身,手掌朝着福長安處,福長安瞧着她的動作,忙一個健步衝到塌前,接住了福雅半個身子,福雅嘴角含笑,歪倒在福長安肩上,口中喃喃說道:“將軍,福雅來生等你。”
福長安在看懷中人,那雙似是沒了水分乾枯的手臂忽然耷拉到牀榻上,懷中的人雙眸微閉,去的安詳,七尺男兒流下兩行淚,看着懷中的人兒,久久不語。
嘉慶十六年,二月十五日,夜半。延禧宮慶妃王佳福雅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