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了電影最大的問題之後,衛萍開心得不要不要的,謀子反而一直不甘心。
看得出來,他是真想傳達自己的理念。
“爲天下而止戈,因和平而自悟,多好多深刻啊!”
時不時的,方星河就能聽到他的絮叨。
這老黃牛真犟。
李蓮傑抱着劍站在方星河身邊,笑着安慰他:“張導是個直人,想不通也會盡力拍好,小方,別擔心。”
“我擔什麼心?”
方星河啞然失笑:“衛萍按着他呢。”
李蓮傑瞥了一眼又跑過來給方星河送暖水袋的張衛平,心裡暗暗吸氣。
過了過了,你到底是什麼型號的馬屁精?
衛萍牌馬屁精真真是把區別對待發揮到了極致,全片場,除了方哥,沒有任何人能讓他如此傾情討好。
作爲電影第一男主,李蓮傑的片場待遇跟方星河相比,簡直像是小配角一般。
不過他也不嫉妒,反而對方星河極其客氣。
“我很喜歡你的結局,謝了,小方。”
這不是李蓮傑第一次向方星河道謝,越往下拍,他就越感激。
原版無名是他拍過的最不討喜的主角,看本子的時候就感覺不對勁,但是因爲秦王不能死,所以只能這麼硬着頭皮拍。
他心裡揣着很大意見,可沒辦法。
無名在前期被塑造成了天下第一刺客,然而殺了那麼多義人才走到秦王面前,結果劍都未出,便被嘴炮說服,行動鏈條全斷,人物弧光盡崩。
作爲一個合格的演員,他能不知道這個角色拍出來肯定不討喜嗎?
當然知道,只是處理不了。
早在方星河未到之前,他曾嘗試着跟張導商量:“最後能不能跟秦皇打一場?哪怕打不過再被勸降……”
從編劇到謀子,全盤否定。
“不行!咱們是以真實歷史改編的故事,秦始皇不以個人勇武著稱,不能亂改。”
“剩下的尾巴要進行主題昇華,只能是文戲。”
李蓮傑不死心,試圖再努力一下。
“那,再給秦王設計一個能打的替身,簡單過兩招?”
編劇老馮以一種特別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傑哥,堂堂秦始皇,上朝的時候用替身?”
李蓮傑老臉一紅,有些臊得慌。
強行找補道:“這不是接見江湖俠士嘛,安全第一……”
“接見誰也不行啊!只聽說過批評秦始皇暴虐的,沒聽說過批評他猥瑣的,替身一出來,這還是始皇帝嗎?”
老王也道:“甭管是不是替身,陳到鳴老師身穿龍袍頭戴帝冕,親自下場跟刺客乒乒乓乓打個有來有回,您自個兒琢磨琢磨,這種大反派設定對味兒嗎?”
李蓮傑知道人家說的對,很快又想了個辦法:“那,能不能有個厲害點的殿前侍衛?”
大家的反應更加激動。
“不行,實現不了,我上哪找個演員,能打得比你跟小方更漂亮?普通的打戲壓不住軸,畫蛇添足。”
“不行!全片的打戲高潮已經結束,您想想,以您和方星河的咖位,打戲的戲眼必須在你們倆身上,否則觀衆能認嗎?”
“以結構來講,結尾這部分真不能再打了,除非全部推倒重來。”
李蓮傑沒招兒了,只能這麼拍下去。
在原本的時間線裡,老李也因結尾問題和謀子多次探討過,他有這個咖位,但最終還是解決不了歷史改編題材的桎梏。
這是一個悖論。
不用歷史題材改編,謀子預想中的大場面,軍陣、萬箭、王宮,啥都拍不出來。
用歷史題材改編,結局就得束手束腳,不能肆意發揮。
無名必須輸,區別只是怎麼輸。
李蓮傑本人的訴求是:儘可能輸得悲壯,把人物立住。
但謀子和編劇不同意:你不能出劍,出劍就沒法圓了。
方星河一過來,就搞了一個簡單粗暴的中間操作:你可以出劍,給秦始皇開掛就得了。
李蓮傑大喜過望,這辦法保住了他的角色行動鏈條,人物弧光非但沒崩,反而在最後有所昇華。
謀子悶悶不樂,這種降神操作和他想要的深刻背道而馳,怎麼想怎麼彆扭。
好處是:功夫皇帝樂呵呵接受了在打戲高潮中被方星河凌虐。
壞處是:張大導演賊心不死,忽發奇想,打算拍兩種結局。
這天,謀子湊過來,嘿嘿一笑。
“小方啊……”
方星河不等他再磨,果斷同意:“您想拍幾版就拍幾版,國內給您當試驗田,只要海外上映的是天命版就行。”
“當真?!”謀子大喜過望。
“當然。”
方星河原本也沒怎麼看重國內市場,原版2.5億票房,這就已經非常極限了,加上自己也高不到哪兒去,國內的經濟環境和影院數量都不允許。
不過醜話得說在前頭。
“咱們先說好啊,到時候如果您這讓人罵得太狠,可別跟我絮叨。”
“那指定不能。”
謀子笑得那叫一個開心,且自信滿滿。
“國外觀衆確實不好理解我的思路,但是國內觀衆一定會懂我的苦心,咱們中國人,最欣賞犧牲小我天下歸一的大義!”
噗!
方星河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
還欣賞?
罵不死你!
哪怕前世的他沒有生活在這個時代,可也知道《英雄》的結局——票房出衆但被輿論界追着狂噴半年,普通觀衆也罵得厲害。
頂級美學,弱智劇情,幾乎是公論。
中國人確實欣賞犧牲,但問題是,相比正史裡慷慨赴死的荊軻,被嘴炮勸退的無名實在太敗興。
商業片,你讓觀衆憋着一口氣抒發不出來,還想有好評?
其實國內觀衆早知道無名必敗,他們心裡是有預期的,只要給出一個過得去的理由,他們可以接受這一點。
但是老張魔怔了,非得在商業大片裡搞深刻,還是用嘴搞,並且幻想着觀衆能和他共鳴。
觀衆憑什麼啊?
人民羣衆,或者稱之爲“佔據最高比例的普羅大衆”,就想看點爽的。
這會兒的票價不便宜,衝着你張毅謀和李蓮傑的名頭來到電影院,場面宏大、打得過癮、結尾把情緒宣泄出去,這就結了。
有高端需求的陽春白雪只是一小撮,他們自己會去N刷《茶館》。
普通觀衆只想看無名暴起,怎麼輸的無所謂,反正別慫,打不贏也打出氣節來。
要求簡單吧?
可這就是《英雄》這部電影的核心矛盾——當情緒推進到結尾時,全世界觀衆都盼着無名出劍,結果謀子違逆了所有期待,爲了心裡的藝術犧牲了商業片的根本。
其實方星河的解法也不完美。
在“無名必須全力出劍→秦始皇不能敗→也不能再加打戲”的悖論中,身爲編劇,他只能給秦始皇開一個非武功的掛。
無名必須全力以赴的根本邏輯是宣泄觀衆心裡的積鬱。
秦始皇必須完好的根本原因是“尊重真實歷史、不可過度改編”的審覈要求。
不能再加打戲的根本原因是“方星河與李蓮傑的打戲必須是全片武打高潮”的觀衆預期。
這三大核心點,哪一個都不能動。
《英雄》這片子,天生的根底就這樣,沒得改了。
所以老謀子的處理是“在無奈中選擇了個人藝術思想探索”,他爲此放棄了觀衆體驗。
而方星河的處理是“在無奈中儘可能尊重商業片觀衆心理”,他爲此犧牲了一點點合理性。
不過,飛來飛去的武俠片,再加上一點低度的道系玄幻,觀衆真不至於接受不了。
好萊塢現在正熱衷於拍史詩大片,哪部裡面沒有玄幻要素?
沒道理他們可以拍,咱們拍就是大逆不道。
所以結尾真就拍了兩版——謀子拍他的天下版,方星河執導天命版。
“你的想法,你自己拍着試試!”
謀子這人真能處,直接把上手的機會交了出來。
方星河也不客氣,當場開始指揮。
“傑哥,你這部分的動作非常簡單——短劍滑入手中,這部分待會有個單獨特寫。
然後全力衝刺,揮舞短劍,但不刺咽喉,第一劍是衝着生擒秦王去的,駕頸即可。
來,武指組!”
方星河招招手,繼續吩咐:“這裡的威亞不要飄逸,我要狂猛,凸顯無名的速度和暴起的殺意。”
“道具,特效,過來!”
方星河找到下一組員工。
“傑哥邁步時,我需要一個腳下殿磚碎裂的特效,你們商量一下,看看怎麼搞出最佳效果。”
最後叫來演員。
“陳老師,傑哥突進時,您撩一下眼皮,我需要一個有些愕然,但又處變不驚的表情細節。
然後您是幽幽注視無名,亦或者怒目而視,甚至是不屑冷笑,都由您自行處理,咱們多拍兩條看看效果。”
陳道明點頭示意理解,然後請教:“傳國玉璽自動護主這裡,我應該怎麼展現?”
方星河心中早有定計,張口就來。
“從無名進入大殿開始,您就一直在輕輕摩挲着玉璽,待會咱們補拍兩個特寫鏡頭。
等到他忽然暴起,您手上稍微加點力,剩下的交給後期特效。
無名的第一劍被濛濛清光攔住,但他功夫極高,防護膜顫動得厲害,此時您要給出一個更深程度的驚訝。
緊接着第二劍,您舉起傳國玉璽一擋,傑哥斬掉玉璽一角,然後自己被彈飛。
動作這塊兒大致就這樣,您不需要怎麼動,主要是傑哥配合您。”
陳道明徹底懂了,笑呵呵開了個玩笑。
“好傢伙,這不就對上了?感情傳國玉璽的一角是這麼缺的,王莽替您背鍋了!”
“哈哈哈哈!”
皇殿裡發出一片鬨堂大笑,主創們被逗壞了。
方星河面不改色:“這是爲了突出無名的強大,也是爲了突出無名的堅決,他必須傾盡全力,纔會顯得足夠悲情。”
在旁邊看熱鬧的謀子忍不住問:“那爲什麼不把傳國玉璽設計得更強大點,讓防護紋絲不動,豈不是更顯得秦始皇天命強大,無名可悲可憐?”
“因爲這是商業爽片,我們必須給予反抗者足夠的成果。”
方星河的思考,顯然在另一個維度。
“斬掉傳國玉璽一角的象徵性意義,總共在三個層面上產生價值。
在電影敘事層面上,這是在悲哀中尋求撫慰。
無名的反抗沒有成功,但終究得到了一定成果,並非徒勞,這是一個小小的情緒宣泄點。
在意象層面上,它是中華民族底層反抗精神的體現。
相關的思想一直在民間流傳。
比如:打不過你也咬你一塊肉。
又比如:死也要迸你一身血。
匹夫一怒,血濺十步,歸根結底是一種以怒觸法、以命換命的最後選擇。
這是一種最極致的無奈,也是一種最極致的不屈。
最後,在最深層次的文化內核層面,它暗示着一種‘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君以暴政治國、民以暴力亂君’的華夏傳統哲學。
傳國玉璽是天命象徵,然而天命來於何處?
民心衆望。
這不是一種天意加身之後就可以肆無忌憚的力量,自古以來咱們的君權都有‘義與不義’之分。
西方的聖劍聖盃無堅不摧永不損毀,因爲它們來源於神,是神本位。
而中國的天命卻是民本位,它可以被民傷害,甚至顛覆。
這就是最大的不同。
所以無名作爲燕國義士,他全力爆發之下,斬掉傳國玉璽的一角,象徵着六國百姓對於秦之天命的不認可不屈從。
暗中對應着秦帝國二世而亡,天命旁落。
西方觀衆一定能夠體會到前兩點,而我,希望他們朦朦朧朧感受到第三點——天命由民不由神。”
謀子愕然:“這有什麼用?”
“現在確實沒卵用。”
方星河聳聳肩。
“但以後,誰知道呢?”
文化入侵與反入侵,從來不必細究一時一事一部戲的功過。
《英雄》能被儘可能多的觀衆看到,就是這部電影本身的成功。
至於真正的爭鋒……
漫長到以百年計,需在方方面面發力,經濟爲底武力爲基,數十萬部影視遊戲,各類文體展會,一波又一波流行風潮……根本就不是一個人甚至一代人能夠做到的事。
方星河隨口敷衍,沒有解釋,懶得和娛樂圈的人聊這些。
他們能理解嗎?
不,99.9%的人都不能,甚至都不願意像文化圈那樣喊喊口號。
這就是現實,方星河不能完全而徹底的改變它,所以暫時只能接受現狀,做自己能做到的事。
而這就是……務實。
務實的方導很快開拍。
最後一場大戲並不難拍,沒有複雜的調度,沒有宏大的場面,只需要再三斟酌臺詞,檢查演員們的表演狀態。
很順利。
陳到鳴老師演出的秦始皇帶着強烈的陳到鳴影子,不過剛好,方星河需要的正是這種深沉的霸氣。
這是一部商業片,方星河無意將配角始皇塑造成一個滿懷熱情的理想主義者。
儘管讓他深沉、勇悍、霸氣、自負好了。
作爲不出手的最終BOSS,陳老師的拿捏恰到好處,氣場和氣度兼具。
擲劍釘住無名後,無名請求他:“懸吾與韓太子頭顱看君上是否能夠實現諾言。”
陳到鳴揮袖負手,下巴微揚:“可,朕允之!”
其實秦始皇是在公元前221年纔開始自稱爲朕的,這是一個小破綻,“朕”字用在此處卻格外貼合。
李蓮傑的文戲表演也很不賴,本身這個角色的表演難度就不高,臨死亦豪邁,把視死如歸的特質展現出來,便足矣。
最後這一幕大戲,只拍了三天,方星河就搞定了包括動作在內的所有素材。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執導,可表現出來的能力卻驚豔到所有人。
“你小子,到底還有什麼不擅長的?”
“方導,牛逼!”
“這就是天才嗎?草,真基霸嚇人!”
都是內地電影人,甚至很多工作人員是來自長影的方派嫡系,不用見外,玩命的誇就得了。
不過,除了馬屁之外,也有人是真的有所收穫。
拍完的那一天,謀子把方星河拉進臥室,激動得直轉圈圈。
“小方,咱們這部電影的整體氣質終於清晰了!”
“哦?你想到什麼了?”
“戰國!”
謀子用力揮舞着手臂:“戰國的氣質!戰國的浪漫!戰國的一諾千金輕生死!後來再也沒有過的朝堂式江湖!”
咦?這個提法有意思噯!
方星河知道謀子想要表達什麼。
後世的大一統帝國,尊儒重法,規規矩矩,而戰國格外不同。
王如家長,子若豪俠,門客皆義士,廟堂似江湖。
沒有那麼多教條,人與人相處極其看重信義。
原版《英雄》沒有把這種格外動人的氣質拍好、拍清晰,每個人物都缺了一點魅力。
雖然成片足夠美,可它不像戰國。
再簡單點講:原版呈現出來的世界,只有畫面奇觀,叫人震撼,卻不令人悠然神往。
現在,謀子自己想通了這點缺陷,並決定改變。
於是方星河意識到,這座影史豐碑,終於又補上了一塊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