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歪理!歪理!”春空撲通一聲跪在薇香的靈前,淚流滿面,“薇香!現在是新時代了啊!城隍代理人這行業越來越冷落。讓你的孩子做個尋常公民不好嗎?你也不希望他過得像我們當初那麼潦倒、一星期只有一片肉可以吃吧?總不能讓他靠變賣你留下的寶物爲生吧?!”
他越說越傷心,“……再說,你這個兒子,粗糙的運動神經和破壞性真是青出於藍。那些寶物,差不多都被他在無意中損壞,沒有剩下多少啦!讓他學一點正常的謀生手段纔是現實需要啊!”
看着他們爲一個孩子的上學問題操心,薇香有點不好意思。於是她偷偷溜入兒子的夢境,抱他、吻他、給他講母親們會講的所有故事,回答他所有的疑問……她只能這樣盡一個母親的責任,雖然秋河拉着她的衣袖不捨得讓她離開,她仍然不得不在曙光綻放之際回到冥間。
第二天,心力交瘁的春空發現秋河又背起了書包。“媽媽說,順應時代的潮流比較好,”小男孩仰起臉,眼睛紅紅的,似乎是夢到母親而哭過,“雖然我不太清楚什麼是時代的潮流。不過她的意思是讓我去學校。”
薇香看着水晶球,心痛地微笑——她的兒子啊!
“如果能讓他在世上開心地活着,即使我永遠待在這裡不去投生,也值得啊!”她由衷感慨,換來冰萱一個高深的笑。
“你的父親也這樣說過呢!”冰萱說,“你的祖父、曾祖父、曾祖父的母親……每一位拂水殿的殿君都這樣說過。”
水晶球裡的秋河漸漸長大,學會了在人前隱藏他看到鬼的能力,學會了普通人謀生的技能。
一天,薇香正在處理公務,拂水殿的大門忽然被撞開。
“薇香!快看現場直播!”白無常風風火火衝了進來,反客爲主,徑直跑到儲物櫃前端出水晶球,“出什麼事了?”薇香慌忙湊上去,看到水晶球裡,秋河正和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面面相覷。“這是什麼意思?”薇香撓撓腮。
白無常的雙手在水晶球上游移,神色凝重地說:“我讓你看看最近這段時間的事情,你就明白了……好,開始回放。”
水晶球中流淌出一段影像:
這個暑假,秋河在黑白無常的導遊下,去了許多不是名勝的地方。他說不上那些地方有什麼好,最大的樂趣是能遇到許多好玩的事情、許多友善的鬼怪。比如說:背上揹着鏡子的鏡精、在鏡子中扮鬼臉的狐狸、從留聲機喇叭裡鑽出來唱歌的小女孩,等等等等。
經過幾天跋涉,他終於——迷路了。
“你們是不是故意欺負我?怎麼可能有人在黑白無常的帶領下迷路?你們可是熟悉世上一切道路的鬼啊!”秋河開始發牢騷。
白無常仍然是一臉微笑,“偶爾迷路,才能體會柳暗花明的趣味嘛!”
“……我可沒覺得這種耗體力的行徑有趣!如果我媽媽還是城隍代理人,我現在立刻去城隍廟燒紙,親自投訴你們監護不力!”
黑無常的眼睛輕輕一彎,醞釀着笑意,“即使你不說,她也會知道。”
“這麼大還跟媽媽撒嬌啊?”白無常吐吐舌頭,“秋河,你應該多關注一下人生中其他重要問題。”
秋河“嘁”一聲,沒放在心上。他不住地左顧右盼,看着手中的地圖問:“那個地方到底在哪裡?”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黑白無常異口同聲地說着,指了指遠處的大樹。
秋河興高采烈地叫聲“終於到啦”,三步兩步衝到槐樹下。“這就是我奶奶?傳說中能帶來戀愛運的大槐樹?”他撫摸着樹皮,虔誠地說:“奶奶,奶奶,我想找到能伴我一生、矢志不渝、又活潑又溫柔……還有其他很多優點的女孩。”
黑白無常竊笑起來,槐樹也沙沙輕顫,好像在對這可愛的年輕人微笑。
“你的願望一定能實現,”白無常笑着說,“你的奶奶與所愛的人合而爲一,守護所有渴望幸福的人。她一直很想見你。”
“可是我奶奶爲什麼會變成槐樹呢?”秋河撓撓頭,很是好奇。
黑無常聳聳肩,“這個故事可就長了,改天給你講。”
“這就是傳說的戀愛樹?”不遠處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雪瑩,你夢到的地方就是這裡?”一羣女孩子唧唧喳喳地走來,秋河“嗖”一聲躲到樹後。
“幹嗎要躲呢?”黑白無常萬分不解,卻聽一個女孩說:“我夢到的就是這裡!就是這棵樹……在這棵樹下,有個穿白衣的少年,還有一個穿一身黑衣的年輕人。還有……”她的聲音生生止住,羞赧地垂下頭。
穿着白衣、黑衣的黑白無常渾身一顫,驚詫地走到那女孩面前,她卻對他們視若不見。
“還有什麼?”其他女孩子調皮地起鬨。叫作雪瑩的女孩子臉紅了,輕移腳步向樹後繞去,說:“在樹後面,有我將要相守一生的人。”
其他女孩子鬨笑起來,雪瑩的臉色卻一變,和驚詫的秋河面面相覷……
薇香看着水晶球中手足無措的兒子,露出一個安詳的微笑。她抱起水晶球,來到搖風殿。
“這個水晶球,我不再需要了。”她說。
搖風公溫和地看着她,說:“別在意暮寒的話。你可以一直用下去。”
薇香搖搖頭,“不必了。我的兒子已經長大,他會成爲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他會學着守護自己的家人。我可以不再看着他。”
後來,秋河和那個很會做夢的雪瑩結婚了。再後來,他們的女兒出生,像秋河出生時一樣,她的照片被登在《今日冥界》的頭版——“未來的拂水姬原紅曲出生”。
秋河一家三口的笑顏是幸福的證明,薇香的心從此自人間收回冥界。她唯一的消遣是和劫火姬一起去喝茶看報,可惜她的茶亭依舊很冷清。
“茶會解散算了!來來去去只有我們倆。”劫火姬失望地說。
“不要不要不要!”薇香緊緊抱住念瀾堂的柱子,一臉悲壯地大叫,“這是我跟靜潮的第二個孩子,我絕對不要拋棄她!”
“哪有人把一個亭子當孩子的?!”劫火姬攥緊了拳頭,額上青筋直跳。
“可是這是我的提議、靜潮的構思,連名字也是靜潮爲我們的女兒準備的。哇——我不要拋棄她——”薇香開始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真想踹你一腳……”劫火姬恨得牙癢癢,卻拿這傢伙沒轍,只好咳嗽兩聲,“來看報紙吧!再哭下去,別人還以爲我要把你的茶亭拆了呢!”
日子就在工作和喝茶之間平靜地過去。有一天,冥界忽然一陣騷動。
“號外號外!”官員小鬼們爭相傳送小道消息,“拂水姬的兒子原定於今晚心肌梗塞,卻受阻還陽。”
“最新消息——拂水姬的孫女到冥界了!孟婆在奈何橋上親眼看到她了!”
“那個女孩到閻羅寶殿覲見大王去了!”
“誰將接替拂水姬龍薇香,成爲下一代拂水殿殿君?敬請關注《今日冥界》特別報道!”
“有茶的、有空的都來下注啊!目前看好原紅曲,但世事難料,大家要把握機會,讓自己的地獄靈茶、清茶儲備翻番!”
……冥界一時沸騰起來。
薇香正緊張地等待更多小道消息,耳邊忽然響起“啪啪”兩聲——那是閻羅大王的召喚。
她忐忑不安地踏入寶殿,“您叫我嗎?閻王爺,我不能耽擱太久,今天有很多工作等着處理呢!我可不想再聽冰萱嘮叨!”
閻羅大王的笑容有些古怪,他示意薇香扭頭。她照做的時候,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
“這就是你的孫女紅曲。”閻羅大王說。
孫女……薇香一步奔到紅曲面前,細細端詳她的臉。紅曲的長相和她不太相似,眉目之間,靜潮的痕跡多一點。尤其那雙眼睛,和靜潮的一樣明亮清澈,唯一的不同是:靜潮眼中總是盛滿溫柔,而紅曲靈動的眼中全是好奇。看着這雙眼睛,薇香就想讓她長長久久地活下去,讓充滿希望的光亮在這美麗的眼睛中永不斷絕……
這是一次事故——勾魂攝魄從未出過差錯的黑白無常,在紅曲的阻撓下失手,秋河的魂魄被這女孩強行壓回身體。在這嚴重的工作事故中,他的靈力消失殆盡,再也不能來接替他的母親。
“你只好再等等。”閻羅大王爲難地說:“等到紅曲有了孩子之後來接替你。”
算了!薇香的臉色變了變。只是可惜了大家爲她費心籌備的歡送盛宴……她的念瀾亭好不容易有機會獲得大規模使用,卻不得不延期了。
孫女的出現讓薇香的生活多了一份活力。她時常和劫火姬聊一些孫女的故事。
這個話題永遠不會冷場,因爲紅曲的六次輪迴是六場充滿絢爛多姿的細節、主線情節卻千篇一律的大悲劇……害她成就悲劇的人,就是如今的黑無常。
然而薇香無法責備那個看護自己長大的鬼。大家都同情紅曲,只有薇香知道黑無常的自責——自責之星還沒有甩開他的心結。他還是不斷地到讓自己傷心的地方,不斷地刺痛自己。
拂水殿的沙漏日復一日地流動,隨着時間的流逝,薇香熟悉的人開始離開冥間,重回人世。劫火姬霞櫻走了,新上任的女孩叫做白箏,是個溫柔又文靜的孩子。黑無常也走了,竟然是去做紅曲的兒子。新來的小黑無常是個充滿活力的小男孩,常常跟白無常一起來拂水殿玩。
終於有一天,冥界的工作人員又開始籌備薇香的歡送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