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山市老城區新桂城中村，早上7點半，正是一天最繁忙最熱鬧的時候。私家車、摩托車、電動車、自行車以及各種廢氣把窄窄的馬路擁堵得滿滿當當。汽車喇叭聲、馬達轟鳴聲、人們交談的各種聲音，夾雜着不遠處珠山河裡貨船的汽笛聲，響成一片。
新桂城中村的街邊有一家早餐店，專門賣現蒸腸粉，此刻店門前擠滿了食客。
“今天再也不能讓他賴賬了！！”
蔣善在心裡暗暗握拳，不斷給自己打氣：“我有權要他付賬給錢的！就算周杰倫去外面吃飯，也要給店老闆錢吧？”
她嘀嘀咕咕給自己鼓勁，手腳不停，飛快把米漿舀進蒸屜塞進腸粉機，又把已經蒸好的蒸屜扯出來，用刮板把熱氣騰騰的腸粉扒到一次性飯盒裡，順手撒上芝麻，遞給在旁邊等着的食客。
旁邊的桌子上擺着一壺花生油、一瓶醬油、一瓶自制番茄醬、一盆自制辣椒油、一碗自制酸辣油。食客可以根據自己口味，澆上喜歡的調料。
“小老闆，腸粉加雞蛋，多加香菜，不要蔥。”
“雞蛋腸粉兩份。”
“小妹，腸粉加火腿腸，要香菜和蔥。”
“加豬肝一份，搞快點撒。”
“喂，剛纔我要的肉末腸粉呢，好了沒？”
“好的好的……”蔣善忙得額頭鼻尖都是汗珠了，每天就這陣子人最多，上學的、上班的，湊在這不到一個小時裡——蒸腸粉、收錢、找錢、收碗筷……
“妹妹仔，齋腸兩份（注：沒有雞蛋、肉末的樸素腸粉），在這裡吃。”
“伍阿公伍阿婆，你們來了！等等先，馬上就到你們。”
這對阿公阿婆來了，早市就快要結束了。
她的心裡一鬆，嗯，那個無賴沒來太好了！隨之又一陣懊喪，那前段時間的腸粉賬又要不回來了？？
好不容易食客都走了，蔣善一堆軟泥似的灘椅子上，哎喲，這胳膊這腿，痠疼痠疼，簡直比灰姑娘還可憐！
“腸粉兩份，都要加雞蛋加肉，不要香菜，多放芝麻。”
熟悉冷漠的無賴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蔣善一激靈，回頭一看，果然是那個衣冠無賴——
狹長而烏沉沉的眉毛，眉頭壓着明亮的眼睛，眉尾長劍似的往上揚起。眼頭圓而眼尾稍稍上翹，眸子清亮，鼻樑高挺，棱角分明。整個人乾淨整潔，像北方夏天的白楊。
——你說你長得人模人樣，穿得也是人模狗樣的嘞，怎麼天天賴賬呢？
蔣善趕緊站了起來，到口的拒絕嚥下了去，想說沒米漿了，但看了看米漿桶裡還剩的那一點漿汁，又是一陣翻江倒海的懊惱：“早知道剛纔就多舀一點蒸給前面的人！”
“快點，趕時間。”
冷漠低沉的話不耐煩地又響了起來，還擡起手腕看了看手錶。
那手錶看起來好像是積家的，亮閃閃的錶盤一閃又藏進了袖口……
男人理直氣壯、居高臨下地催促像尖針一紮，蔣善心裡鼓了半天的勇氣，“噗”昇天了。她悻悻把廚師帽往頭上一搭，扯平了圍裙，米漿舀到兩個蒸屜、晃盪均勻，加雞蛋、撒上肉末，塞到了蒸籠裡。
“……先生……一共8元……還有……以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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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善頭低低，臉紅紅——她整個人圓潤得像一顆大湯圓，皮膚白如粉團，臉一紅就像在腮紅裡打了個滾的大饅頭。咳，收錢的整得比欠錢的還心虛，這也就是這個皮薄餡大的蔣善包子才能做出的事情！
“唉，要不是自己太包子，怎麼會搞成現在這種默認月底結賬的方式？”蔣善心裡暗暗也在責罵自己。這個男人是上個月搬到自己家對門的，第一次見面，只看到男人皺着眉頭開鎖進門的側臉。
然後第二天，男人來吃腸粉，嘩啦啦吃完後，他從錢包甩出嶄新的一百塊——蔣善剛想去接，他突地把錢收了回去：“才兩塊錢，一會兒又找我一堆散鈔，明天早上我還來你這兒吃，到時候一起算錢吧！”
蔣善這傻子啊，一想也對哦，反正人家就住對門，也不可能貪圖你這幾塊錢。最重要的是，蔣善自己也挺討厭各種散發着臭味的散錢，如果是老熟人來吃腸粉，她經常就是讓人家自己丟錢進收銀箱。晚上等她媽下班回家再來整理那堆皺巴巴、髒兮兮、臭烘烘、噁心巴拉的錢幣。
誰知就這樣一天拖欠一天，莫名其妙變成月底結賬了！
“怎麼胖妞你擔心我欠賬不還嗎？”男人嗤笑一聲，“上千萬的欠款我賣房、賣廠都還了，還會欠你這點錢？嗤！”
胖妞？胖……胖……妞？
蔣善內心咆哮了：人家明明是圓潤好不好？1米60配上60公斤，很標準的身材好不好？
她急得臉紅得像鼓脹的魔鬼椒，又想反駁男人她不胖，又拼命提醒自己不要歪樓，不會欠這點小錢，您倒是爽快給錢啊：“不…是這個意思……小本生意……”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男人截住了：“不是這個意思就行了，只加醬油，裝袋子打包帶走，一雙筷子，月底一起結算。”
蔣善乖乖照做，眼睜睜看着男人拎着塑料袋揚長而去。
男人高而瘦，好像最近受過什麼大的打擊，身上的衣服褲子顯得有些大。肩膀和腰部倒是挺直，像突兀拔起的山崖。
蔣善氣憤得一直盯着那男人看，企圖用眼神在他背後戳幾個窟窿——眼瞅着他快要走出街口，那男人的肩背忽然就垮了下來，風一吹，褲子晃晃蕩蕩的，無端讓人覺得一絲落魄和可憐……
包子看着看着忽然覺得鼻子酸酸的，好可憐哦——真像《大話西遊》結尾齊天大聖從城樓下走過那種落魄的感覺……
唉，算了，可能人家真有難處——腸粉錢也不算多，而且他也說過月底一起算啊。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誰不會遇上幾件爲難的事情呢？
一想到自己找工作這爲難的事兒，蔣善頭皮就開始發麻，腦袋又開始發暈——現在研究生遍地走、大學生不如狗，她一個師範院校畢業生，畢業快5個月了，還是沒有找到工作，只能天天幫着家裡賣腸粉，好煩啊！啊！啊！
無精打采地把腸粉機什麼的都收好了，塞到了“老地方夜宵店”的角落。
蔣善家跟這家夜宵店的老闆約好了，一個月給1000塊租金，也就是放放東西，早上借用一下桌子凳子，連電啊、水啊，基本都是自己家出的。
她一隻手提拎着收銀箱，走到二樓自己家，急忙從窗臺把繞來繞去的電插板、電線什麼的收了回來。顧不得洗臉換衣服，就趕緊打開電腦，登錄電子郵箱，看看有沒有哪間學校通知她去面試。
上個星期，珠山市教育信息網公佈了明年的公辦教師招聘啓事，蔣善火速把自己的簡歷發了個遍。
去年的招考，蔣善傻得單純，只想着在珠山市區裡工作，發送的簡歷全部都是市區學校，結果連一個面試機會都沒有撈到，更沒能參加統招考試。
當時才大四上學期，似乎離畢業還遠着，蔣善也沒有覺得多大壓力，反正快畢業了再找也行唄。誰知，等到快畢業的時候再去找，別說公辦學校、貴族私立學校，就是民工子弟學校也沒有給她上班的機會——這下蔣善才開始着急了，原以爲姐就是一時懷才不遇，誰料處處都沒有伯樂能相中她這千里馬……
好不容易，熬到今年年底，珠山市的公辦教師招聘總算又開始了。
去年是自己太好高騖遠了，今年可不能犯這個錯誤——蔣善把自己精心製作的求職簡歷挨着發了一個遍，甚至連最偏遠離家幾十公里江心島上的海通小學也沒落下！
——可素，伯樂先森您在哪裡啊？
——明明已經很努力了，幾天了，連一份回覆都沒有？難道她真的這麼差？
——好悲催！好鬱悶！好想去屎一屎！
蔣善又登錄了□□，大學班級羣裡也靜悄悄的，大家都去上班了？都去給學生上課了？原先自己最討厭上課，還經常翹課，現在輪到自己想去給別人上課卻沒有機會，果然是報應嗎？
蔣善越想越想哭，抄起手機就撥了出去：“袋熊……嗚嗚嗚嗚嗚嗚……”
“包子你怎麼啦？誰又欺負你啊？”
袋熊者，戴明溪也，蔣善的大學同班同學、同寢四年的舍友、一起借書的書友，也是包子最好的朋友，像大姐姐一樣照顧了包子四年。
包子聽着話筒裡溫柔驚訝的女聲，本來的假哭不知不覺就變成了真哭，口齒不清把事情講了出來。
“包子，你先別哭，再想想，你是什麼時候發的郵件啊？”
“就是上個星期，”蔣善仔細再看了一下電腦，“11月24號，我記得招聘公告一發出來，我就把簡歷發給了每個學校啊！”
“那你的郵件名稱是什麼？”
“就是求職簡歷……”包子已經哭得有點抽噎了，自己現在都還沒有找到工作，袋熊大四還沒有畢業就已經考上了公務員。她也曾經硬着頭皮跟袋熊一起看《申論》《行測》什麼的，最終還是決定考公辦教師——怎麼人家就這麼厲害呢？
“這樣……包子，先不哭啊。你把你的簡歷再發一遍，把你的郵件名稱改成：蔣善應聘小學語文、蔣善應聘初中語文，這樣更有針對性。你想啊，這麼多應聘者，沒有一點顯著標題，學校領導有可能看漏了啊。嗯，別急，別弄錯了。你肯定能行的！”溫溫柔柔的聲音不緊不慢，“我現在要去開會，晚上再打給你行嗎？”
“啊？袋熊，那你快去吧，都是我不好……”
“沒關係啊，我們晚上再聊！”
聽了袋熊的建議和安慰，蔣善的小宇宙一下子爆發了：嗯，肯定是我的郵件太不起眼、泯然衆人被錯過了！
她馬上把應聘簡歷又發送了一個遍，這回加上了“蔣善小學語文”或“蔣善中學語文”——她是漢語言文學（師範類）專業，對口職業就是語文老師。
原本蔣善的目標是初中、高中語文老師，後來她看教育局的招聘公告才發現：現在高中的門檻可高了，最起碼要研究生畢業或者是985大學應屆畢業生。包子的大學雖然屬“211工程”重點建設大學，在省內也算赫赫有名，但緊趕慢趕還是沒有擠進985之列。
沒辦法，退而求其次，小學就小學吧，小孩子還可愛點，壓力還小點呢！
（大霧，等後來發覺是誤會後，包子捶胸頓足也木有辦法了……）
一間間學校發送過去，發着發着，蔣善忽然看到了今天的日期：12月1日，這不剛過了11月月底嗎？那個老是賴賬的先生說月底結賬，可他月底沒有結賬啊！今天的錢沒有給，又說月底結算，會不會拖到12月底才結賬啊……
蔣善忽然又想哭了——
反射弧這麼長，反應這麼慢，難怪被人當包子啃哪！
現在這世道，難道包子和狗成了配套產品嗎？她不就是善良了一點，面皮薄了一點，怎麼立馬就有惡狗跟着啃呢？
哼，明天那個無賴先生再不給錢，她就不蒸腸粉給他了！
——對，先給錢，再給腸粉！
她又想哭了：哎呦喂，自己要是早點這麼聰明，那就不用爲這事兒擔心這麼久了——既擔心這男人欠錢不還就走人，又擔心她媽知道這件事情會尅自己。
發完了求職郵件，包子馬上拿出了一個小本本，上面細心地記錄着男人吃腸粉所欠的賬目呢！
“11月5日，齋腸粉一份，2塊。“這是第一次，蔣善後來補記的。
“11月6日，齋腸一份，2塊。”
“11月7日，雞蛋腸粉一份，3塊。“
“11月8日，肉末腸粉一份，3塊。”
……
“11月29日，牛肉腸粉兩份，8塊。”
“11月30日，雞蛋肉末腸粉兩份，8塊。”
再記上今天的：
“12月1日，雞蛋肉末腸粉兩份，8塊。”
不看不知道，一看太心塞啊——這，這，這還真是越來越豪華啊，居然欠賬都敢要兩份了！自己再不雄起，是不是明天他就敢欠三份啊！
蔣善用計算器把錢加了起來，快一個月，欠賬159塊！
錢不多，蚊子再小也是肉啊，她怒了，把這張記賬單一甩，明天——
哦，不！今天晚上就守在門口等他回來要賬！
蔣善整個白天就守在電腦前，不時刷新電子郵箱，祈禱有學校通知她去面試。
可惜一直等到下午五點學校都放學時間了，也沒有任何新郵件的提示，氣得她拿起記賬紙就蹲在門口了——哪裡都不順，我就不信連該要的錢都要不回來！
一鼓作氣氣勢如虎蹲在了門口臺階上，他們這建築是老房子，一梯兩戶。從一樓到二樓樓梯轉彎口的牆壁上方大概爲了省料，留下了一個方形的大空洞，歪七扭八豎着了幾條鐵欄杆。一眼從欄杆望出去，就能看到街道上的人。
盯着盯着，遠遠發現街道對面好像真是那個男人回來了！
蔣善蹭地一下站了起來，把記賬紙摸了出來——心好緊張哦，怦怦~怦怦~怦怦，簡直比打雷還響(ˇˇ) ……
蔣善在樓梯口團團轉團團轉，鼻尖也開始冒汗了……
“上千萬的欠款我賣房、賣廠都還了，還會欠你這點小錢？”
男人早上的那句話忽然又冒了出來，那落魄的樣子也浮現在蔣善腦海裡……
包子不安了：也許人家真是碰上什麼難處，反正自己也不等着這點錢急用。再說，說不定人家明天早上就還錢了？何必這麼兇巴巴去討債呢？
唉，算了算了，先回家做晚飯吧，老媽也快要下班了！
蔣善心安理得地滾了回家，急切進門之餘，還差點摔了個狗啃屎
——咳，包子就是包子，何必充什麼大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