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喝玩樂,弄到晚上十一多點才散場。袋熊帶着包子,開着白色smart回到了位於五羊新城的家裡。
袋熊老家也在湖南,她大四就考上了公務員,運氣不錯分配在越秀區工作。父母幫她在五羊新城買了一個二居室的小戶型,包子之前來過幾次,很喜歡這種簡約現代溫馨的裝修風格。
在袋熊家住了兩晚,週一上午,蔣善接到丁校長的電話,通知她參加市教育局統招考試——她這纔想起來,哦,自己還要繼續去應聘!
依包子自己的想法,她情願去大公司當前臺、當秘書——學校裡哪裡能碰得到霸道總裁?就算碰上了也是學生的爹地吧?她喜歡的可是霸道總裁,不是拖兒帶女的總裁!這個公辦教師身份,這個所謂公辦編制也就是黎英同志心心念念、一直唸叨着要包子一定要去考!這裡面的淵源,包子想起來就頭疼,爲了圓滿母上大人的執念,爲了以後的耳根清淨,包子決定——拼了!
她跟袋熊電話說明了情況,匆匆忙忙往珠山市趕。
下了公交,回到了新桂村,一路走着就有好多阿公阿婆跟蔣善打招呼。她在這新桂村住了快十幾年,雖然是城中村,但地理位置沒得說——出門順着街口不要十分鐘就可以走到珠山市的最繁華最中心新世界廣場,順着街尾走不要十五分鐘就可以走到市一中和舊的市政府。沿着村子中間的老祠堂那邊走,不要走二十分鐘就是珠山市第一人民醫院。
隨着新珠山的建設,市政府辦公樓早已經搬遷到了新城區,許多新桂村的有錢人也搬到了新城區的樓盤裡入住了。也正因爲如此,新桂村由原來最繁華的富豪老城區,十幾年間沒落成爲農民工租房、廉租房的聚集地。
雖然如此,但蔣善還是特別喜歡這個村子,那些阿公阿婆讓她感覺到濃濃的人情味;街道雖然窄小,路邊都是繁茂的大樹,密密的樹蔭遮蔽着路邊各式別墅和出租房。最美的是秋天和冬天,道路兩邊的紫荊樹開花了,滿樹滿樹的紫色花朵像揚帆起航的帆船,在綠葉間噴薄、在藍天下搖曳。
走着走着,她又想到了那個討厭的池澈。
那個叫池澈的男人是上個月搬來的吧?
他們住的這棟六層樓都是包租公樑伯的產業,原來蔣善家租了二樓的一室兩廳,租住了幾年後,想辦法跟樑伯求情,買了下來。
對門的一室一廳,一直不怎麼好租出去——別看房間少,面積可不小,足足有近90平米。一家大小住,不夠房間,太逼仄;一個人住,又太大划不來;有格調的人去租住新城區那邊的單身公寓,沒錢的人可以找到便宜的老式筒子樓出租房。再加上那房間下面就是個“老地方夜宵店”,每到深夜都還是吵吵鬧鬧、油煙熏天的。
總之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租來租去,來來去去的,一年中總有幾個月空着。
看池澈這種人的樣子和打扮,應該住到高檔的公寓去啊!偏偏跑到她家對門,和她過不去!哎,算了,也不知道他能住多久,祝他早點離開!哼~
進門後,蔣善開機,登錄了珠山市教育信息網,又打開了教師招聘專欄仔細看了起來——必須以1:3的比例上報參考人數,啊,原來還要三選一?
想想自己的面試表現,包子深切懷疑自己就是充數的那三分之二!
但她鼓起勇氣,繼續瀏覽——
“筆試由市教育局組織,以閉卷形式進行。實行全市統一命題,統一制卷,統一考試,統一閱卷。試卷總分爲100分。筆試內容爲教育學、心理學、教師職業道德規範、基本文化素養和相關教育法律法規等知識。
筆試時間安排在20**年12月26日上午9:00時—11:00時。”
包子掐指一算,哇咧,不到23天就要考試了!
她火速把畢業時打包快遞回來的舊書從牆角清了出來,拆封,找到了《教育學》《心理學》,又上網搜到了教師職業道德規範和相關教育法律法規。
包子一邊打印一邊淚流滿面:相關教育法律法規,怎麼那麼多都屬於相關的啊?
每天上午《心理學》《兒童發展心理學》,下午《教育學》,晚上《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保護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
背得頭昏腦漲的包子深情地呼喚——
總裁先森,您爲蝦米還木有邪魅滴一笑來到我身邊?
總裁先森,強大的你怎麼還木有來拯救這一個可憐的我?
總裁先森,您咋還木有來我家甩下幾張支票把我買下?
萬能的命運之神啊,快點讓他出現吧!不管是霸道總裁、花心總裁、冰山總裁、□□總裁、惡魔總裁、腹黑總裁……嗚嗚嗚,行行好隨便來一個,救救一位正在落難的少女吧!
時間流逝在昏頭昏腦的複習、背誦中,再怎麼不願意,再怎麼希望複習的時間能夠多兩天,緊張的考試還是來臨了。考點就在市區附近的進修學院,怎麼考的,考了什麼,蔣善一出考場就全忘記了。
恍恍惚惚考完的蔣善涅槃了、昇華了、怨婦了——總裁先森,就算你現在降臨,你也來滴太晚了,我恨你!
***
這二十多天唯一的收穫就是包子瘦了,腰部自帶的游泳圈由塑料充氣型變成泡沫緊湊型……
連黎英女士也忍住了嘲諷,真心實意地讚歎:“喲,還是要瘦了纔好看,善善的睫毛都變長了……”
這話說的——
“媽咪,人家以前有這麼肥嗎?”這是什麼讚美的話啊!心塞!
“沒有嗎?以前你的臉腫得跟豬頭肉似的好不好?以前不敢打擊你,現在看你瘦了纔敢說實話。”
“老爸!你快來管管你老婆吧,語言暴力啊!”
“唉,善善啊,你現在知道你老爸有多可憐了吧?她對你還算客氣的嘞!”
一家人笑笑鬧鬧,蔣善命令自己把公佈成績的恐懼暫時拋在腦後,不要想了!再想下去,晚上會失眠的!
但還是沒用……
夜深人靜的時候,夜宵店都不吵鬧了,蔣善睜開着眼睛看着窗外:不知道試卷改完了沒有?不知道自己到底考的怎麼樣?唉……
她翻身起牀,輕輕走到窗前,撩開窗簾。熱鬧的街道已經安靜了,黯淡的路燈像是無精打采的巡夜人站立在黑暗中。滿樹滿樹的紫荊花也失去了陽光下的嬌豔,在夜風中影影綽綽,偶爾被風吹動,花朵簌簌落下。
唉……她擡頭看看天空,既沒有看見星星也沒有看見月亮;低頭看看街道,咦,人行道上還站着一個人!
那是一個高而瘦的男人,肩膀和腰部挺直像突兀拔起的山崖,背對着街道,擡頭仰面沉默地看着一盞路燈。明滅的菸頭像螢火蟲,一會兒飛到嘴邊,一邊落在空中,後來久久不動,慢慢熄滅了——恍惚間,蔣善心中浮起了一句話:我們的姓名是翻涌着的海浪上的亮光,一瞬間就消失了……
那個男人的沉默像慢慢流淌的潮水,又像一個緩緩擴散的結界,無聲地將窗口的蔣善也淹沒了。
蔣善忽然覺得和這個男人的痛苦相比,自己的一次考試其實可能算不了什麼。
男人終於回身,蔣善一呆,閃到窗戶的牆邊,無端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偷窺者。“咚咚咚”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對門的傳來“嘎吱”一聲,漸漸一切又安靜了。
蔣善躡手躡腳像做賊一樣躺回了牀上,強迫自己睡着了。
真正看到成績的時候,蔣善還是難過地哭了。
筆試88分,面試67分,總分155分——以2分之差,沒考上。
考上的那位筆試才考62分,但面試成績是95分,總分是157分。
“蔣善,別哭了,其實也挺好的,這不是把肉減下去了嗎?”蔣善在特難過的時候就會自己安慰自己,“明年再努力,筆試成績很不錯啊,說明你還是有實力的,只要好好準備面試就一定能考上。”
“可是,真的好難考啊,真的真的再也不想考試了……”一下子蹲在了地板上,蔣善嚎啕大哭起來。
連接幾天,蔣善連笑容也沒有了,賣腸粉都是無精打采的,整個人像是被一層厚厚的灰塵蒙蓋,活力從她的身體和精神中抽離了。
半夜總是會突然驚醒,然後就睡不着了。
蔣善偷偷起牀,走到了窗邊,撩開窗簾,街道靜悄悄地黑夜裡蟄伏。冬天終於橫掃這個城市,冷風從窗縫擠壓進來,嗚嗚咽咽地像祥林嫂悽悽怨怨的哭訴。
她披上一件長外套,輕輕走到了男人曾經仰望的路燈下。
風很冷,吹在身上透心涼,吹着了眼角的淚水在臉上滾動,淚痕像蝸牛爬過的路黏膩而冰涼。路燈的光很黯淡,看久了就暈成了一團。蔣善看啊看,也許還需要一支菸才能讓羞愧、愁緒和失落全部散去?
“大晚上的你在這兒幹嘛?”突然的聲音讓蔣善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居然是對門那個男人。
“沒…沒幹什麼,就是看看唄。”
“大晚上看路燈?包子想變成壞人的宵夜嗎?”男人竟然呵呵笑了起來,風吹起他的額發,落拓不羈。
他的笑聲惹惱了蔣善:“還不是跟某個人學的,我真以爲看着路燈就可以解除煩惱呢,原來一點作用也沒有!”
池澈有些驚訝:“你看見了?”他微微有些踉蹌地靠近,一股濃重的酒臭味順着風飄了過來,勉強站定後他也擡頭出神望着路燈。狹長而烏沉沉的眉毛緊緊壓着的眼睛,眉尾長劍似的往上揚起,陰鬱而痛苦沉默了半晌才發問“你想解除什麼煩惱?”
“我想考公辦教師,差了2分,沒考上。”
“這也算煩惱?”池澈輕輕嗤笑一聲,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支菸,彈彈菸頭,側着頭點燃了,那種明明滅滅的火光又出現了。白煙縈繞着酒後分外明亮的眼睛,黑眸裡倒影着昏黃的一盞燈,風吹下了一片片殘缺的紫荊花,吹動了他的風衣。
沈郎多病不勝衣。此情惟有落花知。
蔣善呆了呆,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悲愴涌上心頭,淚意在心頭翻涌,卻沒臉哭出來。
“我覺得太對不起我爸和我媽了,大學蹉跎了四年時光,什麼也沒學好。現在連他們想要的公辦編制也考不到……”
“我也太對不起我爸和我媽,空長了年齡,三十而立卻倒下了,上不能孝養父母,下不能照顧孩子!我還算什麼男人?”
“是啊,我算是什麼女兒!早就成年了,卻還不能孝敬父母,至今還在依賴他們生活。我多想自己好厲害好厲害,這樣我就可以讓爸媽不那麼辛苦。你知道嗎?從我十二歲開始,我們家就開始賣腸粉,整整快十一年了,除了過年,我爸媽就沒有休息過一天……”,她的聲音哽住了,熱淚從眼裡流出,在喉嚨裡憋住,“我對不起他們……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這幾天我才知道,我多麼不想讓他們失望,我都不敢告訴他們我又沒考上……”
滾滾的淚水翻涌而出一灘一灘砸到了地上,鼻涕也吸溜不住了,蔣善捂着臉壓抑着哭了起來:“我真想揍自己一頓,太后悔了,以爲自己了不起,以爲自己很會應試……要是有早知道,面試前那段時間,我一定好好準備,就差2分啊!爸爸媽媽,我對不起你們了啊……”
“我也想揍自己一頓,太狂妄了,太自以爲是了。太容易的成功,太容易賺來的錢……呵呵,現在還要連累老父老母幫我帶孩子……”
蔣善呆呆地看着掩面哭了起來的男人,傻眼了!
從男人痛心疾首的自責和捶胸頓足中,她瞭解到了一個遠比她沒考上公辦教師更悲劇的故事:
池澈,山東人士,北京名校畢業。畢業後自主創業,不到三年時間就創下了偌大產業、資產上億。可惜膨脹的自信讓他投資失誤,一年前,砸下了全部資產投入淨水行業,妄圖複製自己以前的成功。誰料,盤子攤得太大,產能嚴重過剩,淨水器的銷售沒有預期中的火爆。幾個月前,資金週轉回籠出現大問題,美景雪崩一樣坍塌,只能變賣房產和工廠支付了工人的工資、物資供應商的欠款。在最難熬的時刻,他心愛的老婆又衝他心窩捅了一刀,強行要求跟他離婚。現在兩歲的女兒寄養在山東父母家。
“呵呵呵,聽了我這故事,你那事兒還叫事兒嗎?”池澈呵呵呵笑得很瘮人,忽然嚎叫了起來,“你說你那破事兒還算事兒嗎?工廠垮了我不怕,老子人在,腦子在,不要三年,我照樣能打下一片江山!錢算什麼屁玩意?它就是養熟的獵狗,源源不斷帶着獵物來!可是,我就想不通啊,我想不通啊……花梨,你在往我心窩子上捅刀子啊!”
蔣善一邊聽一邊腹誹:怎麼可能啊?賺錢很難的好不好?這傢伙就是愛吹牛!
蔣善也終於知道花梨是誰了,這一通嚎叫也終於把老蔣和黎英給嚎醒了。他們也趕了下來,一個勁問:“善善!善善!怎麼啦?”
“唉,池澈又喝醉了!爸,你來扶着他,先把他弄回去再說。”
“蔣大哥、大嫂,你們好!”池澈還沒醉得太厲害,認出了來人,嘿嘿嘿傻笑了一陣:“這次沒考上不算啥,你們家包子考公辦的事包在我身上!”
他把胸脯拍得咚咚響,蔣善聽得直把後槽牙都咬疼了,第一次有打人的衝動......
“池澈啊,謝謝你啦。來,先跟着老蔣上樓。”
黎英看着眼淚鼻涕都還糊着的女兒,嘆了一聲氣:“不要想太多了,明年好好考。”
“哇……”蔣善抱着媽媽大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