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浮生再次出現在陳府大門前,她拉起門環還沒扣響,木製的大門吱嘎一聲被拉開。
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探出頭來,上下打量洛浮生一眼:“可是洛道長?”
“你怎麼知道是我?”洛浮生好奇問。
小廝笑着將洛浮生請進來:“我家少爺專門吩咐了,說近日有道士拜訪,定是洛道長,務必要好生招待。”
“你們少爺不在家?”洛浮生跟在小廝身後問。
小廝步子一頓,朝着洛浮生小聲道:“不瞞洛道長,我家少爺跑了。”
跑了?洛浮生一挑眉:“去哪兒了?”
“這個小的也不知道。”小廝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少爺只說,洛道長到訪之日便是他回來之時。”
“……”洛浮生突然覺得秦關月的猜測挺準的,“這麼說,你家少爺今天就會回來了?”
“若是少爺說話算數,就是今天沒跑了。”小廝將洛浮生引到她之前住的那個小院,“少爺說,洛道長原來住哪兒,就還住哪兒,一切待遇從舊。”
從哪門子的舊?她不過就在陳府待了一晚上,還被誤認成溫泉精。
“我確實找你們少爺有點事。”洛浮生隨意打量了下屋內的擺設,不在意道,“所以在他回來前,可能要暫住幾天。”
“一切都安排好了,洛道長請放心住下。”
“對了。”洛浮生想起第一天晚上陳安之送來的那兩個丫鬟,連忙叮囑道,“我不需要人伺候。”
“哎?”小廝一臉的爲難,“少爺專門囑咐了,一定要好好伺候道長——”
洛浮生怕的就是這個,忙把人往外推:“我一個人慣了,不需要人伺候,真不需要!”
推人關門插上,一氣呵成。
門外小廝不死心的喊幾聲,洛浮生背貼着門板不吱聲,待外面沒了動靜,才鬆口氣。
將包袱隨意往牀上一扔,洛浮生翻身上牀,雙臂枕在腦後,翹起二郎腿對着屋頂發呆。
打秦關月暴露身份那刻起,似乎整件事就開始變味,從一開始以飛魄身份暗中干預她所做的事情,一路帶她到謝家拿到龍脈地圖的一半,再到台州海河生死與共,讓她對他感激不盡乃至許下生死相隨的諾言,他的目的就已經達到。
眼前浮現起秦關月總是笑得平淡雲清的模樣,因爲不能見光而緊閉的雙眸之後隱藏着無數的心思與算計,只是她萬萬沒想到,秦關月竟然會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她與秦關月以兄妹相待,卻愛上了他假扮的飛魄,當這兩種身份合二爲一的時候,她的取捨將決定着未來兩人到底會以何種身份繼續活下去。
洛浮生翻個身,姣好的雙眉微微擰起。
她甚至懷疑,秦關月是故意在這個時候暴露身份的,纔會與她交談時露出那麼多的漏洞,引起她的多心。
因爲現在事態緊急,不管是爲了另外半張龍脈地圖,還是爲了大梁的江山,石家兩位將軍都不能有事。而想要救兩位將軍,千波宮的力量是決不能捨棄的。儘管洛浮生相信,她就算這個時候離開秦關月,千波宮也會想辦法救出兩位將軍,但是這樣一來,她想再要接近石家,拿到另一半地圖大概就會難以登天。
秦關月對她想要做什麼,會怎麼做了若指掌,現在逃跑沒有任何意義,不如將想要做的事情全部做完,再來個永別。
永別……洛浮生用枕頭捂住臉。
秦關月身上的謎團那麼多,最讓她在意的就是十年前護國觀的相識。
飛魄說的那些事確實是真實存在的,在那麼一個鶯飛草長的春天,她真的在護國觀偶識了一個被關在破舊觀宇的少年。
如今這人搖身一變,成了千波宮的黑月公子,甚至對她情根深種,爲了她不惜易容變裝追在她身後三個月,那麼當初師父會將她撿回千波宮,是不是也是因爲他?
十年前,新帝登基,被先皇視爲異端之兆三王爺樑清終於從護國觀放出,從一個無人看得起的皇子變成了被天下人唾罵的紈絝子弟。同樣是十年前,秦關月走出了護國觀,搖身一變成了千波宮的黑月公子,掌管夜煞營,權利僅次於左右使。
這兩者之間,會不會也有關係?
秦關月一定還有很多事情瞞着她。
洛浮生目露茫然。
瞞着如何,不瞞着又如何?
她本就打算此事一結,就離開這個人,再也不要和他扯上關係。
秦關月不會不知道她平生最恨之事就是被矇騙,縱然,他可能都是爲了她好。
但是爲她好又怎樣?這樣將前路爲她鋪平的“好”,她消受不起。
這不是愛,是控制,是囚禁,是企圖將她變成他的籠中雀,永遠都生活在他的眼皮之下。
洛浮生越想越氣憤,恨恨地砸了兩下牀頭,拉了被子將頭一蒙開始睡覺。
房中陰暗的角落處,有一柱插在牆縫裡不知何時點燃的細小香塊,正徐徐地吐着無色無味的煙霧。
天漸漸黑下,有小廝來請洛浮生用晚膳,敲了幾下門無人應答,等待片刻再敲幾下,門裡還是沒動靜,不由得好奇,輕輕將門推開個縫貓着腰往裡瞅,還沒看清裡面的情況,一隻大手拍在他的背後。
“幹什麼呢?”
“洛道長好像睡死了,我喊他吃飯——”小廝說着轉身,只見自家公子正笑得一臉無害,兩腿立馬就軟了,“公子,您啥時候回來的啊?哈哈哈……”乾笑幾聲。
陳安之合扇敲在小廝腦袋上:“剛回來。”他伸手推推門,見門從裡面插着,便道,“看樣子洛道長是累壞了,一時半會兒的估計醒不來。你去做事吧,這邊無需操持了。”
“是……”小廝心有餘悸的離開。
待小廝一走,陳安之從袖中抽出一枚細長的刀片,緩緩插入兩扇門板之間,扣在內裡的門閂上一點點將門打開。
門一開,快步閃進,又將門合上。
將刀片放回袖口,陳安之先快步走向牆角,將還在燃燒的香塊捏碎,用油紙包好,收拾起來,才走到牀邊坐下,一手挑起已經睡死的洛浮生的下顎,脣角露出一抹輕佻的笑意。
扇子刷地一下展開,陳安之輕晃幾下,自言自語道:“長得如此普通,看起來也沒什麼料,秦關月到底看上你什麼地方了?”
洛浮生呼吸均勻,明顯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陳安之也不在意牀上的人能不能聽到,繼續說:“不過陳家能安然渡過十年前的那一劫,多虧了千波宮出手相助。如今秦關月有事求到本公子,於公於私,本公子都不能推卻。所以,洛道長,只有委屈你了。”
說罷,轉身離開。
在陳安之關上門的剎那,洛浮生緊閉着的眼皮微微顫抖幾下,掩藏在被子裡的手用力攥緊了被單。
而院中的陳安之則勾起了脣角,笑得如同在夜中伺機行動的狐狸。
與此同時,大理寺水牢,正在審問石敬之的陳申將手中的筆放下,皺着眉頭揉揉發疼的肩膀。
水牢之中,石敬之被懸吊着浸在污濁的渾水中,赤裸的上半身傷痕累累。
“石敬之,你還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陳申打個哈欠,摸塊點心填到嘴裡,“你非要本官不顧往日情誼,對你下狠手纔會招認嗎?”
石敬之冷笑一聲:“陳申,你就是殺了我,石家還是沒有造反。”
“嘖……”吃完點心又去摸酒壺,搖了搖像是空了,陳申不耐道,“去給本大人再打兩壺酒來,要東城白家的,今晚本官要好好和石敬之將軍敘敘。”
“是。”獄卒甲提着酒壺離開。
“你,去西城給本大人要兩斤熟牛肉。”陳申又吩咐道。
“是。”獄卒乙踩着小碎步跑走。
“那個誰,就你,回一趟陳府,給本大人帶幾件換洗衣服來。”陳申挽挽沾了血跡的衣袖,“這衣服,半天就得換。”
最後一名獄卒丙也離開。
待水牢中就餘下陳申一人,他四處張望一番,確定附近無人監視,快步走向牢獄門口,擔心道:“石老兄,可還撐得住?”
石敬之嘴角扯開一抹笑:“這點傷,比起在戰場上的算不得什麼,放心好了……咳咳咳……”
陳申看着突然巨咳不止的石敬之,嘆口氣:“你說這叫什麼事?在捉拿你們的時候,皇上千叮萬囑,只是看押起來,決不能動刑逼供。怎麼這天意說變就變,一夜之間就要屈打成招。”
石敬之緩口氣,道:“咳咳……石家兒孫,不可能有屈打成招一事。”
“會不會是因爲李富推翻之前供詞,自稱是你安插在反賊眼線的事引起了皇上的疑心?”陳申推測道,“不應該啊,常理來講,這本該降低對石家的猜疑纔對……”
石敬之眉心一皺:“李富翻供了?”
“對,此事我還沒來得及與你說。”陳申道,“昨天夜裡李富翻供,自稱是你安排在荊州的奸細,這才與你有了書信往來。”
“我從未在荊州安排過人。”石敬之沉聲道。
陳申聞言一怔:“如此一來,李富是在撒謊!他爲何要撒這個慌……”
“或許是爲活命,或許是受不住酷刑煎熬,也可能是受人指使。”石敬之吐出一口血水,“如此一來,我石家插手地方政務的罪名可就坐實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皇上突然下旨要將你押入死牢。”陳申恍然大悟,他惱恨道,“如此,是我害了你……我不該莽撞將證詞呈上去。”
石敬之聞言,不由得笑出聲。
帶着幾分沙啞的笑聲迴盪在空蕩蕩的水牢裡,滄桑又無奈。
“石老兄,你笑什麼?”陳申不解。
“我笑什麼……哈哈哈……”石敬之搖搖頭,“我笑這江山,笑你我的祖先,也笑你我……”
“哎,石老兄,都到這時候了,你就別和我打啞謎了!”陳申急道。
石敬之又是一陣咳嗽,他閉上眼睛。
藏在心裡的那句“你當真不知李富是在撒謊,皇帝見到供詞後又會如何做嗎”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這朝堂之上,誰想活下來都不易,又何必明知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