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運甫在聽到洛浮生喊出謝無雙的名字時,立即衝了出來,在看到站在廊下的男子後,面色微僵。
他聽到了多少?
這是洛浮生和謝運甫兩人的第一個念頭。
“我全部聽到了。”男子彷彿看透了眼前二人的心思,冷聲道。
“無雙……”謝運甫一開口,便被男子打斷,“別叫我無雙!”
他滿目冰霜,像是看着一個陌生人般看着養育了他十年之久的父親:“謝老爺,我該稱呼您什麼?”他譏諷地指指自己,“或者說,我到底是誰?”
“你是我謝家的二少爺。”謝運甫冷靜了下來,“難不成還能是其他人?”
男子忽然大笑出聲,那雙極具風情的桃花眼裡盡是無盡的自嘲:“謝老爺,你都已經把真正的謝無雙接回來了,何苦再守着我這個假兒子?”
“無雙,你冷靜一點。”謝運甫看向洛浮生,“洛道長,你若是不嫌棄,可以繼續居住在流民營,我決定好後會派人通知你。”
“好。”看來謝運甫是想和這個假二少爺好好聊聊,洛浮生摸摸鼻子,知趣兒的離開。
“進來吧。”待洛浮生離開,謝運甫朝男子道。
男子看着謝運甫轉身走進書房,那背影格外的熟悉,在這十年的時間裡,多少次謝運甫都是這樣留給他一個背影離開,不管他是捧着被教書先生誇讚的書畫希望得到來自父親的一句肯定,還是故意砸壞東西妄圖來吸引父親的注意,謝運甫都是不冷不淡。疏離的誇獎,不在意的批評,一句我還有事便匆匆離去,從來不會像對謝風行那般耐心對待自己。
這十年裡,他費盡心思,只希望父親與兄長的眼睛裡能有他的身影。
直到他發現,唯有當他做了令謝家蒙羞之事時,父親與兄長才會微微皺起眉頭,似乎對他有了情緒,他纔開始不遺餘力的去當一個紈絝子弟,除了違反亂紀之事,那些不爭氣的事情幾乎一件不落。
可他似乎越搞越砸,漸漸地,就連他將花樓女子帶回謝家,都不會再引起父親與兄長的反感了。
他們只是遠遠地看着他,彷彿看陌生人一樣。
他知道,他已經被謝家放棄了。
他想不明白,爲什麼父兄會突然待他如此,他羨慕燕思轅一個家僕能夠得到兄長的青睞,甚至能時不時得到父親的關懷,羨慕得不得了。他偷偷觀察着燕思轅的一舉一動,想着是不是他變成了燕思轅那般謙卑的人,就能重新獲得父兄的愛?可他卻在無意中發現了燕思轅的秘密。
燕思轅竟然是女兒身!
從那天起,謝風行與燕思轅的所有互動在他眼睛裡都變了味道,昔日一起長大的玩伴轉眼間成了以女色魅惑父兄的存在。不然,爲何他學燕思轅學得那麼像,恨不得連說話走路的姿勢都一模一樣,父親與兄長還是不會看他一眼!
對燕思轅的羨慕轉爲了嫉恨,他將一切的怨言都發泄在了燕思轅身上。
他想盡辦法去給燕思轅下絆子,謝風行賞給燕思轅的,他轉頭就會搶過來,謝風行要給燕思轅升職,他死活不放燕思轅離開他的院子。他以爲他對燕思轅過分了,謝風行早晚要來與他算賬,可是沒有,不管他對燕思轅做出怎樣過分的事情,父親與兄長都像不曾聽到看到一般,對他依舊不聞不問。
他獨有着謝家二少爺的身份,依靠着這個光環,所有人明面上都對他卑顏曲膝。但他知道,表面上多麼恭維,背後裡就罵得多麼狠,謝家二少爺不受寵早已是個人盡皆知的秘密。
而在這些人當中,只有一個人一直站在他的身邊。
那就是被他欺負折辱的燕思轅。
那個女人啊,像個傻子一樣,明明他對她惡言相向,甚至動手時也毫不留情,她卻依舊挺着筆直的後背,像昔日一樣規勸着他錯誤的做法,希望着他重新走上正道,不惜在衆人面前與他發生正面衝突,也要阻止他繼續錯下去。
在一次和燕思轅發生衝突的時候,他從那雙狹長的眸子裡看到無限的擔憂。
他突然感到了一種滿足,曾在父兄身上希翼不到的情感,在一個謝家家僕身上得到了,而他竟然感動地想要立即將這人擁進懷裡。
他知道,自己對燕思轅的感情發生了變化。
他依舊嫉恨着她,在看到謝風行同燕思轅在一起時,卻又覺得漲滿心口的酸意中不止是嫉恨。
有什麼不知名的情愫,悄悄地在他心底發芽生根,等他意識到的時候,那朵幼芽已經長成了一棵小樹,根越扎越深。
他慌了,他怎麼能對兄長看上的女人動心呢?
他依舊對着燕思轅冷眼相向,行爲舉動越發的過分,他一遍又一遍的在內心大喊着,你滾啊!不要再管我!你算老幾!
可是每當那些憤怒在看到燕思轅狹眸裡的憂傷時,就會化作那棵小樹的甘霖,促使着它越發繁盛。
燕思轅……
男子眼前浮現起那抹清瘦的身影,他緊緊抓住猛烈作痛的胸口。
自從得知燕思轅的流民營管轄權被撤,他一直認爲是他連累了她,他知道這些年燕思轅對流民營傾注了大量心血,他開始後悔找流民營的麻煩,他想幫燕思轅做點什麼。謝風行的決定,只有謝運甫纔有可能推翻,他早就來到了謝運甫的書房,只是猶豫着不敢進去,直到謝風行神色匆匆地出現。
謝運甫屏退左右,謝風行關上了門,二人在房中似乎密談着什麼。
鬼使神差的,他悄悄走到了廊下,將耳朵貼在了窗戶上。
然後,他知道了一個困擾了他整整十年的疑問。
爲什麼父兄會對他視而不見?因爲他根本不是真正的謝家二少爺!他不過只是一個……替代品。就連燕思轅,會這般對他似乎也是另有隱情。
在那一刻,支撐了他整整十年的感情,突然化作了雲煙,他對燕思轅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那股子情愫,似乎也成了一場笑話。
男子垂首看着自己繁亂的掌紋,他是誰?爲何要存在於這個人世間?他這二十幾年的人生,有何存在的意義?
“進來吧。”
謝運甫沉穩的聲音響起,打斷了男子的思路。
“你想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你。”
男子眸光閃了閃,他走進書房,關上了房門。
書房裡有一處地面塌陷,裡面黑布隆冬的什麼也看不見,男子猜出那個洛浮生應該就是從這個洞口出來的。
“坐吧。”謝運甫隨意指了一個座位。
“不必了。”男子毫無感情地回道,“我現在只想知道,我到底是誰?”
“等你兄長回來……”
“我兄長?”男子冷笑一聲,“謝老爺,你說的我兄長,是指哪位?謝風行嗎?”
謝運甫眼色暗了暗,他深深地嘆口氣:“你說的沒錯,我不是你親生父親,行兒也不是你的兄長。”
“呵,那你們是我的什麼人?”儘管已經知道這是事實,但聽到謝運甫說出這些話,男子還是忍不住攥緊了雙拳。
他是有那麼一點希翼的,希望謝運甫堅定地否決他的懷疑,肯定地告訴他,他就是謝無雙,根本不是什麼替代品,是他誤會了。
“我們不是你的什麼人。”謝運甫目光變得深遠,“若是說一定有什麼關係的話,大概就是,差一點就成了君與民吧。”
男子登時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