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夜如水,月如胭脂紅。
“領兵,看來明天要起風了。”
“是啊。”半躺在樹蔭之下,枕着雙臂的飛魄望着猶如蒙了一層緋色薄紗的圓月,“將士們準備的怎麼樣了?”
“打昨天下午停駐在這片林子裡,就不止有一個人來問過我,什麼時候開幹了。”盤腿在坐在飛魄身旁,一身黑色盔甲全副武裝的男人興奮道,“領兵,你說要等風起,是不是明天就能行動了?”
飛魄半眯着眼睛打個哈欠:“先好好休息,睡覺。”翻身閤眼。
“哎?領兵,領兵……”下屬喚了幾聲,見飛魄不再回應,只好抱着懷中的大刀靠着樹幹打瞌睡。
百人將士看似散亂實則有序的分佈在茂密的樹林裡,按照泰領兵的吩咐,每隔一個時辰換一次值守人員。由於值守更換頻繁,加上大戰在即,大家的神經都崩成了一根弦,即使睡着了,稍有動靜也能醒來。
“哎,兄弟,你說明天的行動會成功嗎?”
潺潺蟲鳴聲中,有人小聲問。
“這個我哪兒知道?”回答的士兵正在閉眸假寐,“怎麼,你信不過泰領兵?”
“信不過誰也不能信不過泰領兵啊,咱們兄弟的命都是泰領兵給的。當初要不是泰領兵及時趕到,救你我於水火,兄弟幾個早就見閻王了。”
“既然如此,就趕緊睡覺。”
“這都休整一天了,睡不着。”先前說話的那人嘀咕道,“按計劃,本來咱們該今天下午到這片林子。領兵要咱們前天連夜趕路,提前一天到,又不幹事,白閒了一天。”他扯扯同伴的胳膊,“你說,領兵是怎麼想的?”
同伴嘆口氣:“我又不是領兵肚子裡的蛔蟲。想知道你就去問領兵,我要睡覺,別煩我。”
“哎,你都休息一天了怎麼還困?喂,你別不理我啊。”那人推了幾把同伴,見對方扯了頭盔一蓋眼睛,明顯是打算採取不聞不問不說的三不政策,只能悻悻地仰望着夜空中的紅月發呆。
隨着月傾斜,林子裡越發安靜,隱約可以聽見大家此起彼伏的細微呼吸聲。
“平時在營裡一個個呼嚕震天,現在連個響都聽不見,一個個的就知道裝睡。”沒有人搭理的士兵扒拉着身邊的草地,沒好氣地說,“陪我說說話,都不願意。”
他身邊閉眸假寐的同伴無奈地看他一眼:“天亮了說不定就要來一場硬仗,你今天晚上就不能消停點?”
“你要和我說話嗎?”那士兵眨着眼睛問。
同伴翻身,留給他一個後背。
士兵委屈地垂頭拔草。
“你想說就說。”背過身去的同伴眼睛依舊閉着,“我聽。”
“我就知道你也睡不着。”那士兵靠過去,與同伴背依着背,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撥弄着身旁的草芽,“我聽領兵說,等咱們幹完這場回去,石將軍就會給所有人都請命封賞。最低最低的,也能給個百戶噹噹。”
“要是能當上百戶,我娘一定會高興壞了。”他目露期待,從脖子裡掏出一條紅繩編織的幸運扣,“還有小花的爹孃,一定不會再嫌棄我沒用。”
“我說你怎麼老不睡,原來是想女人了。”同伴嘲笑他,“是不是想娶媳婦了?”
“想娶媳婦不行嗎?”年輕的士兵將紅繩小心翼翼地放回胸甲裡。
“怎麼不行,問題是你想娶,人家願意嫁嗎?”
“當然願意!”手放在胸口,似乎隔着厚重的胸甲他依然能觸摸到心愛女子親手爲他編織的幸運扣,“你這個沒人惦記的,是不會明白這種感覺的。”
“等你回去,那什麼小花小草的,肯定已經嫁人了。”同伴不肯給他面子。
“你才嫁人!你全家都嫁人!”士兵捶了同伴一把,“小花說了,要等我回去。”
同伴側過頭來:“那這戰事要是一直不完,她能等你一輩子?”
“我——”年輕的士兵話到脣邊又咽回去,嘀咕道,“要是這仗一直打不完,我會給她寫信,讓她早點嫁人。”
“傻子。”同伴坐起身子,摘下頭盔放在盤起的雙腿上,指着橫了自己半張臉的刀疤說,“知道這個是什麼時候落下的嗎?”
“你以前說過好多次了。”在營裡,傷疤是老兵們吹噓的一種資本,年輕的士兵聽過很多種版本關於傷疤的傳說,“不就是七年前,你跟着石將軍衝鋒陷陣的時候落下的麼?”
“是啊,七年前。”同伴衝着士兵比了七的手勢,“我都跟着石將軍七年了,也沒能混上個百戶。”他指了指附近的將士們,“泰領兵說,這次行動要是能成功,石將軍就請命給大家至少封個百戶,那這林子裡現在就躺了至少七八十個百戶。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戰事快完了。”同伴仰目,望着懸在高空的圓月,“你我要是能活着打完這場仗,就真的可以回家了。”
“嗯。我要封百戶,拿賞金,回家。”年輕的士兵堅定道,“娶小花。”
“那就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明天才能上場殺敵。”
“好,睡覺。”年輕的士兵終於肯消停了,不再打擾四周的同伴,靠着身後的樹幹慢慢睡去。
年長的士兵笑着搖搖頭。
他沒有告訴這個年輕人的是,戰場上向來是以功勞論獎賞。若是泰領兵那句話非玩笑,此番行動真的能爲林子裡的百十名黑甲兵每人至少換一個百戶長,那他們能活着回去的可能性大概也是很低的。
只是這話他說與不說,都沒有什麼要緊的。
因爲這百名將士都是簽了生死狀的,包括他身邊這個緊張到難以安眠,比起往常更難入睡的年輕人。
緋月漸漸西沉,東方泛起了魚肚白。
一匹勁馬以疾箭之速躥入林間,黑甲兵不待馬停穩就從馬背上跳下來,奔向飛魄休息的地方。
“領兵在這邊,跟我來。”
昨夜裡隨在飛魄身邊的下屬立即帶探子去見早就醒來的飛魄。
“領兵!”
遠眺着佈滿紅霞的東方,飛魄的臉色不太好:“說。”
“燕軍的後需部隊突然繞道,現在偏離了我們的堵截之地三十里!”
“他們爲何繞道?”下屬面帶不解,“這條路可是去台州最近的路!”
“最近的路,未必是最穩妥的路。”飛魄冷聲道,“他們能想到是最近,我們也能想到。燕軍急於開戰,怕是做好了長久圍困台州的準備。糧草一時不急,我軍的將士能做到無糧長守,燕軍也能。他們怕是猜測到我等會對後需糧草下手,以解台州之危,所以寧可繞遠道,也要求糧草能安全運達。”
下屬急了:“我們這趟豈不是白跑了?”
飛魄垂眸,東方的霞光映紅他一身的盔甲,猶如滿身浴血:“燕軍的糧草,絕對不能安全抵達台州。”
“那我們要怎麼辦?”
“追。”
預示着一天之始的旭日掙脫地表的束縛,帶着漫天的紅霞冉冉升起。
全副武裝的百名黑甲戰士逆着朝霞疾奔出樹林,馬蹄聲亂,踏起一地塵埃。
日漸高升,燥熱多日的天氣,開始起風了。
先是輕風如許,搖擺高樹枝葉,隨後風勢漸大,卷散雲絲重聚。
等洛浮生被飛魄的暗影小乙小丙帶着追到樹林的時候,已是狂風亂起,黑雲密佈,儼然隨時暴雨如注。
“林子裡沒人。”以輕功快速在林中簡單巡視一番的小乙落回馬背上,他勒着繮繩穩住略受驚嚇的棗紅馬,對被小丙載着的洛浮生道,“公子他們應該已經離開了。”
洛浮生看着頭上越聚越多的黑雲,狂風吹亂了她額前的黑髮:“你們說過,飛魄的主意是火攻。”
“對。”小丙的臉色也極度難看,昨夜月暈如染色,他們就料到今天必定會有大風,本以爲是天助公子,沒想到這風是帶着暴雨而來。
“那他肯定改主意了。”洛浮生從懷中掏出一張地圖,那是她在離開常州時從謝煙處威逼利誘來的。
“洛姑娘。”一開始就不同意洛浮生離開常州的小乙道,“我們還是回去吧。”
“回去等你們公子的死訊嗎?”洛浮生盯着地圖上標註出的那些分岔道口,反問道。
“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這話都是來騙笨蛋的,對吧,小丙。”
“嗯。”小丙點頭。
“……”
小乙勒着繮繩原地轉了幾圈,知道勸不動這兩人,只能道:“眼看着就要下雨了,我們先進林子躲雨。”
“不。”洛浮生一合地圖,有了主意,“我們去追你們家公子。”
“你知道公子會去哪裡?”
“猜的。”洛浮生一指西邊,“前面不遠處有條山路,可繞行到另外一條同樣能抵達台州的路。”
“要是僅僅是因爲今日暴雨無法下手,你們公子不會傻到離開這片樹林,這附近可沒什麼能藏人的地方了。”洛浮生分析道,“你們看路面,並沒有什麼車轍痕跡,押運糧草的車負重都很大,不可能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很可能是燕軍的糧草隊伍壓根沒走這條路。”她將地圖扔給小乙,“台州方向的陸路不止這一條,但是要想繞行其它的通道,前面那條山路是必經之處。”
“就要下雨了,你們公子的隊伍再精良,冒雨趕山路速度也不會太快。”
“我們追!”
掉轉馬頭,三人兩馬奔着未知的前方而去。
啪嗒。
乾涸了多日的土地被從天降落的雨滴暈溼。
啪嗒啪嗒。
水跡還未乾,第二滴緊隨而來。
嘩啦。
醞釀了整整一個上午的雨終於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