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州府昌江縣石祿城,原本漫山遍野『亂』鋪而成的窩棚屋舍已經消失大半,金牛嶺下的大片荒野平平整整。碎石渣土鋪成的簡陋通道兩側,一座座長條樓拔地而起。蓋着南方民居的斜頂寬檐,底部卻是山夷特有的高腳樓樁。
已建成的長樓高三層,臨街處最下一層都是大開面,駐着一家家商鋪,粗織棉麻,鍋碗瓢盆,各『色』雜貨玲琅滿目。
一個麻衣素顏的年輕女子挽着竹籃在街上行着,籃子裡裝着果蔬和河魚,街上行人和兩側商鋪主們見到了她,都恭敬地打千行禮。
“茹喜小姐,晚菜可是足了?再來一窩青筍吧。”
“樓道已經掃了,茹喜小姐不必再『操』心了。”
“馮知縣陪着什麼大人物來了,找過小姐一趟。”
“煩勞茹喜小姐跟桂管事提提,丁十八號樓那幫遊手我們自己已經處置好了,勞他不必再興師動衆。”
“小姐託我尋的《中流》報在這……”
女子不迭地作福回禮,應下交託,接過報紙。
上到三樓,一條長長樓道里排着十數扇房門,推開其中一扇,內裡是一戶玲瓏屋居,放在往日還是知府千金時,不過家宅裡一處廳堂大小。地面是灰暗泥石,牆面抹了一層白灰,簡陋無比,配上可以幾扇透進陽光,卻又絕了風塵的水晶琉璃窗,顯得頗爲怪異。
屋裡就粗陋桌椅,菜籃裡也是簡單食材,可對之前悶了半年多窩棚,甚至有段時間每日就靠一個粗麪幹饃度日的茹喜來說,卻如仙宮一般,想到這還是自己爭取來的,不僅她得了,旗人也得了,就覺自己也真如仙子一般。
“果然如此,十四阿哥大敗,可怎麼會跟四阿哥有關?皇上怎麼會這般處置!?”
展開《中流》,宜章之戰後清廷的一連串反應都在報上,看得茹喜臉上原本堆着的小小自得『蕩』然無存。
“茹喜啊,你還記得自己姓馬爾泰嗎?怎麼能因那賊子小小施恩而忘了本?怎麼能因成就了些小事,就忘了你當初爲何要挺身而出的?”
茹喜目光沉冷下來,朝北望去。
“別怕,茹喜還在,茹喜還在努力……”
哆哆敲門聲響起,繃起的面目頓時消散,換上一臉柔弱,茹喜開了門,如她所料,一個綠袍官員立在門外,正是昌江知縣馮靜堯。
“此番變動,還煩惱茹喜小姐跟大家多澄清一下。”
“茹喜自曉得,這也是利我旗民的善事,馮大人放心。”
石祿鐵礦正從南洋公司轉到新成立的青田礦業之下,石祿城也由南洋公司治下回歸昌江縣。在石祿勞作的旗漢勞工雜念紛紛,說什麼的都有。有的擔心原本的合約會失效,有的擔心會像宜章之戰的俘虜那般,被送到更遠的南洋去。官方一直在作安撫,卻也需要茹喜這種“民間渠道”,畢竟這個小女子半年來挺身爲旗人代言,贏得了很多人心。
離開茹喜居處,馮靜堯來到民居之外的一片建築,這是未來的昌江縣衙,只是還被腳手架四面圍着,粗大鐵條編織成柱網,外罩木板,工人們正拖着長管,將粘稠泥漿灌入網中。
一個紫袍年輕人正負手觀望着這片工地,馮靜堯上前恭敬施禮,再一同旁觀。
“朝廷四面未靖,還有太多花錢之處,爲何在這裡大興土木,甚至還施恩那等勞役之徒?”
許久之後,馮靜堯忍不住吐『露』了心聲,以礦山爲倚托建起一座新城,廣納民人,讓昌江縣從萬人不到的荒僻之地變成十數萬人的大縣,這當然是他再高興不過的好事。可對那旗漢勞工這般懷柔,灑下如此銀錢,他很是不理解。
“不興土木,這數萬勞役,又怎麼能化爲你昌江縣民呢?”
天王府中書廳參議,民政署署長劉興純這般說着。
“歷代都有遣戎之制,一紙政令就能辦到的事嘛。”
馮靜堯有些不以爲然,只要朝廷下令,這些勞役不就成了縣民麼。
“前明太祖遷金陵富戶充鳳陽,結果如何?鳳陽花子滿天下。”
劉興純搖頭,這馮靜堯終究是野路子出身,還把政務當作筆墨紙硯之間的事。
馮靜堯楞了一下,只覺這年輕大員不愧是天王臂膀,視野就是寬廣,而當這英華的官,要學的實在太多了……
劉興純再看看前方跟工頭商討事務的另一個年輕人,心說可不止是爲你昌江縣而大興土木。那個年輕人是沈復仰,之前英朝鹽務改革,沈復仰鼓動父親沈世笙積極響應,家族不僅成爲新朝鹽業龍頭之一,還幾乎壟斷了福建方向的鹽業外銷業務。
沈復仰心氣很高,不滿足於繼續埋頭鹽業,順應英朝的工商新風,他將目光放在了諸多新業上。沈復仰眼光也很毒辣,瞧中了水泥、玻璃等基建材料生意。玻璃行業被李肆分潤給了安家、韓家等老鐵桿,沈復仰就進了水泥行和基建業。
不只是沈復仰,還有不少人都將基建產業視爲投資重點,可這個行業雖然回報不錯,卻還遠未達到李肆所設想的井噴程度。原因有兩個,一是民間還不怎麼習慣用水泥和玻璃造房,配套的給排水等設施和便利設計更是阻於傳統。第二是新材料還不夠便宜,會這“新基建”的匠師也少,人工高昂。
李肆早早就埋下伏筆,黃埔新城就是爲此而設,但其間新材料新工藝新設計還是用得不多,畢竟沒經過太多實際考驗,如果太激進,人們會很難接受。
所以除開道路、橋樑和公立建築外,爲基建產業挖掘內需,扶持投資在這個行業的商人,就成爲天王府的一項重要政務。
將石祿城當作試驗田,一方面安撫勞工,一方面培育技術,擴大市場,推動建材降低成本,就成爲一舉兩得的事情,反正勞工們沒有選擇。
“勞工那邊沒有問題?”
劉興純問到了他來昌江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他們本已受恩甚重,如今這小小變動,尋常勸解都穩不下的話,那定是有人背後作『亂』,想要蠱『惑』人心。”
說到這種細務,馮靜堯倒是很在行。
“是那個……茹喜麼?”
劉興純對這個名字有所瞭解。
“那倒不是,不僅下官一直盯着,旗工管事桂真也下了很大力氣,都沒見着茹喜有什麼異像,就只是一心在協調官府和旗工。”
說到這個人,馮靜堯跟劉興純的心思差不多,都只覺得這個小女子無足輕重,不過是跟李肆當面打過交道,沾了一點光而已。
心思很快從此人身上轉開,劉興純揮手,隨從遞給馮靜堯一份文書。
“那我就再幫你一把,將此方案公佈給礦場上的戰俘勞工。”
接過文書粗粗一看,馮靜堯抽了口涼氣。
“竟有這等好事!?”
這是一份置業方案,現在新建的住宅樓可不是免費提供給那些勞工的,他們得出租金,平均每月兩錢銀子。但如果他們願意在合約結束後落籍石祿,就可享受分期付款購買住宅的待遇,月供三錢銀子,差不多是他們在礦場所得工錢的一半,十年付清。當然,也可以一次付清,只是價格就高了,一套大約四五十兩銀子。
劉興純嘴角微微一翹,這叫好事?就靠這十年之約,就能把大部分旗漢勞工栓在石祿,特別是旗人,他們已經不會種地,在廣州的地產屋舍也都被沒收了。
“既是好事,就好好向他們解釋吧。記得天王的教誨,有適合力氣解決的事,有適合口舌解決的事,麻煩都是由沒搞清這兩類事的區別造成的。”
劉興純交代道,接着話題轉到了私事。
“你兒子要去南洋,你不擔心?”
馮靜堯勉力一笑,他兒子馮一定已是伏波軍左營指揮使,最近英朝將南洋公司向南推進,伏波軍也隨之南下暹羅,身爲父親,怎麼會不擔心。
劉興純安慰道:“放心吧,天王將目光投向了南洋,你兒子絕不是孤軍犯險。”
馮靜堯皺眉,卻是爲的公事:“北面都還沒料理乾淨,爲何要轉向南洋?”
劉興純聳肩:“這可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
遠處沈復仰的聲音高了起來:“二十天!二十天必須完工!絕不能壞了我們沈家速度!”
劉興純朝那傢伙歪歪頭:“我只知道,這也跟那傢伙,連帶那傢伙背後的那幫人有關。”
昌江縣鐵石港,之前一直泊着大批海船,等着載運礦石。可今天港口卻被一串桅杆上飄着五彩繽紛船旗,優雅碩長的大船佔住,船身兩側的炮門緊緊關着,糧食、淡水和各類補給源源不斷送上這些戰船。
“我是聽說天王要遣大將下南洋,但怎麼會是你!?”
到了鐵石港準備回去的劉興純見到一人,大驚失『色』。
“我是被髮配的,就是這樣。”
那小夥子抱着胳膊,鼻子跟眼睛一同衝着天空。
“吳統制回福建砍了一千多襲擾地方的韃子兵,用他們的頭顱在漳州城下立了一根人頭大幡,所以就被天王……”
吳崖手下的營頭安威一臉不甘地解釋道。
“人頭販子吳崖……果然名不虛傳。”
劉興純打了個寒噤,心道這傢伙也該受下管束了,早前韶州之戰,就擅自砍了幾百顆腦袋吊人頭珠簾,後來喜歡上了人頭辮子大幡,被李肆訓斥過好幾次。現在本朝制度漸漸細密,這傢伙還本『性』不改,終於遭罪了吧。
不過吳崖本是鷹揚軍統制,之前和蕭勝同掌福建形勢,現在把吳崖貶到南洋去,福建那邊怎麼辦?
“有蕭老大在,韃子從福建到江南,甚至山東都得城城嚴防,哪還來那麼多心力從福建方向來打我們。”
安威解釋道,劉興純鬆了口氣。
“你可是天王的左膀右臂,天王怎麼也不捨讓你在南洋荒廢時光,你不必……”
劉興純還在勸吳崖,吳崖嗯嗯點頭敷衍。
“我去南洋可不是荒廢時光……人頭大幡有些膩了,該再玩點什麼新花樣?”
側開臉,吳崖笑得異常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