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名聲==
元慶十七年, 五月三十。
房檐下的風鈴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搖晃,發出細碎的聲響。夕陽西沉, 濃濃流雲紛至沓來, 將靜謐的沈宅覆蓋。
稀疏的雨點墜在地上, 不一會兒的功夫, 便大雨如注。
忽聞一陣敲門聲, 清溪放下手中的竹掃帚,皺了下眉,心道:這太子殿下上午剛送了兩個女婢過來, 這會兒又是誰......
清溪走進春錦堂,掀開幔帳道:“姑娘, 外面有人來找了。”
“是誰?”沈甄正彎腰給她的白鴿餵食。
“是孫家姑娘和王家姑娘。”清溪撇嘴繼續道:“東宮的人早上纔來過, 她們下午便來了, 這一個個,果然都是千里眼、順風耳。”
沈甄一笑, 心裡十分清楚,她們如此殷勤,不過是想來看看她過成什麼樣子罷了。
又或是想看看,她的宅子裡有沒有男人。有沒有年過半百,能讓她們掩面偷笑的男人。
沈甄伸手拍了拍鴿子頭, 輕呼一口氣, “讓她們進來吧。”
孫宓和王蕤一進屋內, 眼神便四處打量個不停。
王蕤道:“三妹妹, 你回長安了, 怎麼都不跟我們說一聲。”
“昨日我剛回京,還沒來得及說, 便遇上你們了。”說罷,沈甄擡手給兩位斟了茶,“兩位姐姐喝茶吧。”
王蕤尷尬地笑了一聲,然後道:“昨兒也是巧了,清清說珠月閣新上了些釵子,約我們去瞧瞧,沒想到竟遇上了你。”
“確實很巧。”
王蕤又道:“哎,去年你家中出事的時候,我恰好生了風寒,阿孃不許我出門,三妹妹不會怪我吧。”
“自然不會。”沈甄看着她的眼睛道。
王蕤端起眼前的茶盞,抿了一口,若無其事道:“欸,對了,那八千貫,不知是誰給三妹妹還上的?”
沈甄指尖暗暗用力,淡淡道:“是阿耶曾經的學生。”
“是嗎?”王蕤笑着拉過她的手,“那這段日子,三妹妹受了不少苦吧。”
“承人照顧,倒也還好。”
聽了這話,孫宓率先遞過來一個帖子,“下個月許四娘要在曲江辦賞花宴,三妹妹既然回了,便一起來吧。”
“我就不去了。”沈甄推回道:“我與各位姐姐不同,每日還需照看鋪面,這份好意,只能心領了。”
孫宓是個沉不住氣的,立馬道:“清清念着往日情分,央求她四姐姐邀你同遊,你竟看都不看便要回絕?”
王蕤推了下她的臂肘,打圓場道:“三妹妹有所不知,清清如此做,是特意爲了你。”
“近來京城傳出的那些風言風語,想必三妹妹也有所耳聞了。咱們女子的名聲大過天,三妹妹何不趁此機會澄清一番?也免得叫人誤會纔是。”
說罷,王蕤又給孫宓使了眼神,孫宓皺着眉頭道:“沈甄,你若是差銀子,就說出來,大不了我回家取,拿些給你。”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沒什麼想要解釋的,多謝兩位姐姐的好意。”沈甄將請帖推了回去。
孫宓見她根本不上道,佯裝怒道:“沈甄!你可真是不知好歹!”
沈甄不接話。
王蕤看着沈甄這幅油鹽不進的架勢,便知再勸下去也是無用,於是道:“這帖子,我們就放這兒了,三妹妹先別忙着拒絕,再好好想想,畢竟這流言蜚語,對你沒有半點好處。”
王蕤將孫宓從沈宅里拉了出來。
孫宓一甩手中的蒲扇,“她沈甄有什麼好跟咱們擺譜的,也不看看她在外面是什麼名聲,我們親自給她送帖子,已是給足了她面子,換做是別人,誰還願意同她在一處?”
自打沈甄回京的消息散開來,京中的流言就像是烈火沾了油,火勢蔓延之快,根本無法熄滅。
有人說沈甄給人當了妾室,有人說她去揚州做了瘦馬,還有人說,她給某位大人做了外室。
今日能回京,是被太子殿下所救。
王蕤將聲音放低;“你說外面傳的,會不會有假?”
“嘁。”孫宓道:“你怎麼也跟清清一樣,還替她說上話了?我聽阿孃說,雲陽侯府被抄家之時,沈家的旁支爲了避嫌,可是分文未拿!沈甄的親叔伯都不肯出手相助,上哪能冒出來一個不計回報還肯給她還八千貫的大善人!依我看,她八成是給人當了外室。”
“你別忘了,她那張臉,以前就沒少惹事。”
“這倒是有幾分道理。”王蕤低聲道,“不過她也是命好,還能得太子殿下照拂。”
孫宓笑了一下,“也就僅僅是照拂罷了。”
牆外的聲音漸行漸遠,清溪盯着桌上的帖子,緩緩開口道:“姑娘去嗎?”
“不去。”沈甄搖了搖頭,“我雖猜不出她們這唱的又是哪一齣,但有一點,許家女絕對沒有這個好心幫我正名聲。”
許意清雖然永遠都是那副捨己爲人、大義凜然的模樣,但實際上,她貫是會利用別人做事。
就如比昨日,她剛一進京,就十分巧地遇見了她們。
巧合嗎?她不這樣認爲。
京城這些有名的貴女裡,嘴巴最大的便數王蕤,與她結怨最深的當屬孫宓......她怎麼就那麼倒黴,剛出門,就都撞見了?
她只怕是消息傳的還不夠快吧......
沈甄自知心機不如許七娘深,便想着:既鬥不過,那還不如敬而遠之,少給自己惹點麻煩也是好的。
至於名聲,她眼前閃過那人的臉,不由攥了攥手心......她也確實給人做了外室不假。
用過晚膳,大雨驟停,沈宅的大門再一次被人敲響,沈甄蹙眉道:“這又是誰!”
“奴婢出去瞧瞧,要還是那幾個人,奴婢就說姑娘歇下了。”
沈甄點了點頭。
半晌過後,清溪返回,話音未落,沈甄驀地放下手中的繡帕,疾步走了出去。
而不遠處的垂花門外,有人正朝她闊步走來。
那人鬢若刀裁,眸如寒冰,狠厲的眼角中忽然泛起一抹柔和,四目相對,他開口喚她。
“甄兒。”蘇珩一頓,“是我來晚了。”
沈甄愣住。
傍晚的風帶着幾分清冷,空氣入喉,都帶着幾分苦澀的味道,“世子?”
蘇珩一笑,“全長安,也只有你還喚我世子。”
沈甄這才發現自己叫錯了,立馬改口道,“侯爺。”
“你怎麼叫都成。”
二人在涼亭中坐下,沈甄偏頭看他。
年少時的蘇珩溫潤清雅,芝蘭玉樹,現在卻彷彿變了一個人,周身的氣度如山崖間的松柏一般,孤寒參天,筆直而立。
一別近三年,沈甄既覺得他熟悉,又覺得他陌生,相顧無言後,二人同時開了口。
蘇珩道:“這段時間,受委屈了嗎?”
沈甄道:“護國公的事,我聽說了,侯爺節哀。”
清溪端來茶水,放到桌案上,隨後緩緩退下。
藍色的上空被紅霞所染,隨着時間愈來愈沉,蘇珩看着眼前亮如星瑩的雙眸,久久緩不過神來。
一晃,她都這麼大了。
蘇珩眸光稍暗,笑着同她說起了漠北。說起漠北的風雪有多冷,說起漠北的烈日又多炙,說起沈甄送給他的貓,都已經生出了第五代子孫。
沈甄小時候養過兩隻貓,但因着她對毛髮過敏,雲陽侯夫人強行把貓兒送到了別處,小姑娘知道後哭得淚眼婆娑,蘇珩只好給她想了個法子。
他來替她養着。
沈甄眼前一亮,“侯爺將它們也帶回來了?”
“想着回來見你,便都帶回來了。”蘇珩不錯眼珠地看着她,繼續道:“現下那些個貓崽子,可是霸佔了我一個院子。”
兩人到底是青梅竹馬,一提起從前的事,關係立馬親近了許多,蘇珩習慣性地給她斟茶,提起茶壺,緩緩傾斜。
哪怕他極力控制,也掩飾不住他整個手臂都在顫抖。
“你的手......怎麼了”沈甄看着他道。
蘇珩看了他一眼,隨口道:“傷了。”
“怎麼弄的?”
“被人挑斷了筋脈。”
沈甄捂住嘴,低聲道:“那你還能.....”拿起劍嗎?
將軍拿不起劍意味着什麼,誰會不清楚?
“不是還有左手?”蘇珩笑道。
天色愈發暗了,一道微弱的陰影映在他身上,時間倒轉,沈甄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忍不住鼻尖一酸。
蘇珩看着她紅透的眼眶,低聲道,“怎麼,你嫌棄我?”
沈甄連忙搖頭。
蘇珩拿出一張帕子,替她擦了眼底,“哭什麼,我左手還能打馬球。”
“真的?沒騙我?”沈甄接過帕子,自己擦了擦。
蘇珩的手一空,隨即道:“自然是真的,不信你去打聽下?”
沈甄知道,他這在安慰自己。
默了半晌,蘇珩一臉正色地看着她,“日後,長平侯府便是你的靠山,記住了嗎?”
你受過的那些委屈,我絕不會讓你再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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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
陸大人忙了一日。
上午去太醫院抽調了大晉開國以來的瘟疫記錄,下午又去翻閱了相關卷宗。
陸宴拇指抵額,揉了半響。
孫旭在一旁疑惑不已,他和陸宴共事多年,還未見過他主動查案,便道:“陸大人爲何要看這瘟疫的記錄?”
陸宴隨口道:“就只是看看。”
孫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後回頭,見外頭天氣不錯,便道:“一會兒散值,陸大人要不要去酒樓喝點?魯參軍和鄭大人都去。”
陸宴擡眸道:“你們去吧,我這還有卷宗尚未看完,就恕不奉陪了。”
孫旭給他比了個佩服的手勢,笑道:“陸大人不愧是長安城的父母官。”
傍晚時分,衙內的人也都走的差不多了,陸宴落筆之時,倏然感覺心口一痛,這種疼法,真真是再熟悉不過。
不及片刻,他便坐不住了,瞧着外面暗下來的天色,不禁冷嗤一句,果然不讓人省心。
上了馬車後,陸宴低聲道:“今日從保寧坊那邊,繞一圈再回府。”
“屬下明白。”楊宗道。
馬車一路向南,緩緩駛入保寧坊,然,就在停下的那一刻,楊宗目光突變。
這沈宅門前,居然......橫着另外一輛馬車。
“怎麼回事?”
陸宴掀起馬車的幔帳,擡眼一望,眸色一沉,心跳都好似跟着滯了片刻。
憤怒瞬間蓋過了心口的疼痛。
這是長平侯府的馬車。
沉默片刻後,陸宴忽然勾起嘴角,眸中含着一股滲人的笑意,轉了轉手上的扳指。
沈甄,可以啊,才分開幾天,就知道爲別人哭了啊。
楊宗嚥了嚥唾沫,低聲道:“主子,咱......”
“回府。”
陸宴放下了幔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