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退出去之後,小順子再次來到近前,只是這一次,他低着頭弓着背,不似之前那樣隨意了。
南宮炎也注意到了這個細微變化,一把拉過小順子,笑道:“怎麼?難道小順子不想看到帝后和諧?難不成,小順子是想着之前受的苦,心生怨懟了?”
“奴才不敢!”小順子連忙跪倒,囁喏道:“只是,奴才覺得……陛下有點……陌生……”
“陌生?呵呵……”南宮炎苦笑:“陌生的話,就從新瞭解吧。不管怎麼說,你還是朕的心腹!”
“是……”小順子回答的畢恭畢敬。
南宮炎輕輕一揮手,溫聲嘆道:“下去吧,好好休息,明日去興慶宮當差。”
小順子跪地磕頭,循規蹈矩的退了下去。
南宮炎緩緩躺下閉起雙眼,心裡百感交集的同時也不禁暗暗自嘲:小順子啊小順子,莫說你覺得陛下陌生,就連陛下自己也覺得自己陌生了呢。
轉變來的太快,總是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的,可若是不轉變,就會不知不覺被權利的魔爪碾碎。
要鞏固王權,要平衡各方勢力,要彈壓權臣,不論哪一件事都並不容易。
不過,好在,南宮炎始終明白心裡想要的是什麼。人一旦有了目標,就有了努力的動力,不管眼前的境況有多麼不堪,都會變得可以忍受了!
皇宮中一派忙碌的景象自不必說,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夜昭王府的一片歲月靜好。
自從明月被夜昭從梨香苑裡帶回來以後,就又恢復了自由自在的狀態。
雖然身邊沒有像梨夢和梨芳那樣的婢女好使喚,但卻有影舞陪着。
夜昭又恢復到了整日躺在牀上的狀態,只是定期會醒來補充食物和水。
其實明月很想問清楚夜昭爲什麼會有現在這個狀態。
若是很嚴重的蠱毒也好別的什麼毒也罷,應該積極的尋找解毒良方纔對啊。
若不是什麼要命的毒,那他又爲什麼會長期保持這種半昏迷的狀態呢?
有一回,明月實在沒忍住,正好碰到影舞在後院練劍。
只見那劍越舞越快,就像一條銀龍繞着她上下翻飛,左右盤繞。
於是她走過去抓住時機就是一通誇讚:“ 靜若伏虎,動若飛龍,緩若遊雲,疾若閃電,又穩健又瀟灑。好劍法!好劍法!”說着便“啪啪啪”鼓起掌來!
那劍舞得果確實不錯,劍過處習習生風,吹動丁香樹上一片片白花瓣飄落下來。
影舞聽到誇獎,按劍在手,收斂笑容,刷地收起劍招,兩隻眼睛像流星般一閃,眼波隨着手勢,精神抖擻的翻了一計白眼兒:“謊話連篇!”
明月皺起眉頭,走快步走到跟前:“我說的是真的,你怎麼說我撒謊?”
影舞這才轉過頭與明月對視,苦口婆心道:“梨落大人,我這兩下子花拳繡腿不過是墊底的,既打不過你也打不過其他暗衛,承蒙王爺不棄才賞口飯吃罷了!”
明月心中暗笑,原來影舞是想說這個。
只是她這個想法未免有些太自卑了。
夜昭有自己的暗衛明月也是知道的,個個都很厲害。
不過,明月曾經在東昱的時候是打敗過影舞,可那時候自己有玄脈傍身啊!
如今沒了玄脈,就憑自己那點近身格鬥的本事,平心而論,明月是不會去跟影舞較量的,因爲那簡直就是雞蛋往石頭上碰。
明月憋着笑,猛的拍了拍影舞的肩膀,“唉,別打岔,我問你個事兒,行不?”
影舞一皺眉:“什麼事?至於這樣神神秘秘的?”說完又是一記白眼。
明月立刻換上一副肅穆的模樣,湊到跟前小聲問:“話說,夜昭中的是個什麼蠱啊?”
影舞立刻瞪圓了雙眼,溫聲道:“王爺沒告訴你?”
明月一眨眼:“要是告訴我了,我還會問你?”
“唉——”影舞長嘆一聲,溫聲道:“具體情況我也不知,只是聽說,王爺的這個身體情況,與生母有關,其餘的我就不知道了,不但我不知道,就連老管家也不知道,或許四國九城當中也沒人知道吧。”
明月一手抱着手肘一手在下巴處揉搓,沉思片刻,溫聲問:“那麼,王爺他知道嗎?”
影舞略微點了點頭,“我認爲王爺是知道的。但這是王爺的禁忌,或者說是王爺的逆鱗,別人從來不能管,通常是連問都不能問的。”
明月一挑眉,“你騙我?真若如此,那條白蟲子是怎麼回事?哪有不知道病根就亂用藥的!?”
此刻明月覺得,影舞這是把她當傻子了。
可影舞卻連忙猛搖頭:“你又不是今天才認得我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小白……就是你說的那條白蟲子,是西昱一位遊方道人給的方子,說是可以壓制體內蠱毒。”
明月嗤道:“呵,真是越說越離譜了!夜昭那傢伙怎肯相信一個陌生人?”
影舞的眉毛皺成了一條直線:“是真的。當時王爺渾身的血脈噴張,疼的滿頭大汗。姐姐在門口看到了那遊方道人,就把他領進來了。”
明月眯了眯眼:“蝶舞?”
影舞點頭:“是啊!姐姐真的很關心王爺,她在這裡的時候,大小事一併是她打理,管家都不怎麼管事的。”影舞說着,便把那天的事簡略敘述了一遍。
原來,那一天是蝶舞躲在門口丁香樹下暗自落淚,王爺的病已經好幾天了,渾身燒的通紅,血管一根一根都在皮膚上浮着。
請來宮裡的太醫,一個個紛紛搖頭,說是最多也就剩三四天光景,然後便都嘆着氣離開了。
當時的南昱皇帝還是南宮炎的父親南宮逸,他也聽說了夜昭病的很重,可卻居然都沒來看一眼。
也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那遊方道人剛好來了,手裡還舉着一個“妙手回春”的幌子。
那道人身穿一身麻衣,主動上前行拱手禮,溫聲道了一句:“福生無量天尊!”
蝶舞並不懂佛道之禮,只是看到了那“妙手回春”的幌子,加上當時正在傷心,便問了句,“你是神仙?你會醫病?”
那麻衣道人手攆鬍鬚,笑着點點頭:“貧道不是神仙,不過……倒也識得幾個草頭方。呵呵——”
那道人於是便被半信半疑的請進了王府。
蝶舞本也是半信半疑的,只是想着王府裡好歹也有影舞,而且又是在天子腳下,料想即便是不能醫治好病人,也不至於造成什麼傷害,這才決定讓他進來看看。
當那麻衣道人進來以後,先是探了探鼻息,後又煞有介事的切了切脈,眼睛眯成一條細縫,溫聲道:“這個脈象有點古怪啊!”
蝶舞急忙問道:“能解毒嗎?”
“毒?不像、不像啊……”麻衣道人手捻鬍鬚,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相比蝶舞,影舞脾氣更急,當時便瞪了麻衣道人一眼:“道長有話快說!是想要把人活活急死嗎?”
麻衣道人這才站起身,從自己身上的麻衣道袍裡翻了又翻,終於從裡面小心翼翼的拿出了一個六邊形的小盒子,緩緩打開,衆人一見全部圍了上去。
蝶舞嚇的“啊”的一聲驚叫,直接用絹絲羅帕捂住了眼;老管家嚇的直接後退了好幾步。只有習武的影舞沒有被嚇退,但也一手指着盒子一手指着麻衣道人的鼻子,瞪圓了眼珠子大聲呵問:“這是什麼鬼玩意兒?”
“呵——不怪諸位施主不認識,這本不是南昱之物啊!”麻衣道人笑道:“這是西昱的櫻雨血,正好可治癒貴人疾病啊!”
“櫻雨血?”影舞眉頭緊鎖,扭頭看了看蝶舞。
之間一個方寸小盒裡,一條白色的小蟲子正在一灘血水裡蠕動,那小蟲子身軀雪白,只是那血水卻是一滴半凝固的血水,散發着淡淡的血腥味兒,看起來非常噁心。
再仔細一看那蟲子,居然有兩個頭!
一般的蟲子都是有頭有尾,而這條蟲子兩邊都是頭。
整個一個頭上,沒有眼睛、鼻子,通通都是嘴巴。
或許是感覺到了被圍觀,那蟲子大嘴一張開,裡面竟盡數都是牙齒,密密麻麻的排了好幾排,像是排列到了肚腸裡。
看清一切,影舞率先發難,啐道:“呸!你這妖道,是打量着我們王府無人了嗎?竟敢拿這種鬼玩意兒來矇騙!”
麻衣道人立刻蓋上了蓋子,拱手道:“施主莫惱怒,莫要錯怪貧道啊!”
蝶舞此時也緩過了神兒,壯着膽子溫聲問:“道長,這櫻雨血到底是什麼啊?”
麻衣道人笑道:“這乃是西昱道門的聖物啊!活體進入人體,可通血脈,可疏經絡,救人活命啊!”
蝶舞眉頭一皺:“真若如此,那要價值幾何呢?”
“聖物本就無價,若是無緣,千金不賣;只是,若得有緣,百金可取。”麻衣道士說的認認真真,語氣也特別懇切。
老管家在一旁把頭搖搖,溫聲道:“還是請道長收起來吧,這聖物恐怕一般人不能享用的。”
這時,蝶舞突然雙眼放光,冷聲道:“道長剛纔所說可是真話?”
麻衣道人點點頭:“字字是真。”
蝶舞看向官家,後又看向影舞,溫聲道:“依我看,不如讓他一試。”
影舞皺眉:“姐姐,這東西看起來甚是詭異,恐怕不能隨意嘗試啊!”
“隨意?”蝶舞的雙眼立刻盈滿了淚水,委屈的反問道:“有關王爺的事,我什麼時候隨意過?!”
影舞頓時語塞。
老管家也沒有提出任何質疑。
本來也是,自從蝶舞入府,雖然身份只是婢女,但她事事躬親。
由於體質原因,蝶舞不能習武,所以她只能做一些斟茶倒水的工作。
王爺對蝶舞也沒有什麼特別要求,老管家也沒提過什麼太大要求。
可是,蝶舞整天卻比影舞還忙,她親自爲夜昭清洗衣物,親自下廚房研究各種美食,只爲夜昭醒來時吃一口。夜昭的房間,她每日必定親自打掃,到處清理的一塵不染方纔肯罷休。
久而久之,她的行爲得到了老管家的認可,儼然成了王府裡女主人一般的存在。
此刻,蝶舞看着影舞,淚珠悄然滑落,哽咽道:“王爺如今渾身浮腫,血管噴張,若不及時診治,恐怕性命難保!可是宮裡那羣庸醫並沒有一個人能治好王爺,道長此法雖險,但我認爲可以一試,若敗了,我願同王爺一起赴死,此生此身,就不要了!”
話落,蝶舞掩面大哭。
影舞一見趕忙勸阻,扶住蝶舞的肩膀溫聲道:“姐姐,你何苦這樣,我們知道你是擔心王爺。”
緊接着,影舞轉頭看向麻衣道人,冷聲道:“那就讓你試一試吧!不過,可別耍花樣,要是敢暗地裡下黑手,我的寶劍可不管你的信道的還是信佛的!”
麻衣道人拱手笑道:“施主請放心——”
商量妥當以後就開始動手醫治,大家都瞪大了雙眼看着,生怕有什麼閃失。
只見那麻衣道來到夜昭牀前,輕輕取出錦盒,緩緩打開後用兩指夾起櫻雨血,對準夜昭的左手脈門就按了下去。
剎那間,櫻雨血就像一條白色的小蚯蚓一樣鑽進了肉裡。
影舞大怒,立刻抽出寶劍架上了麻衣道人的脖子,斥道:“妖道休要害人!!”
麻衣道人卻一點兒也不惱怒,臉上也絲毫沒有居然之色,只是一動不動的輕聲笑道:“施主莫急,請看!”
影舞用眼角餘光掃向牀榻,只見夜昭的浮腫正在迅速消退。
須臾,夜昭的睫毛動了動,緩緩睜開了雙眼,輕聲問了一句:“你們……怎麼了……”
蝶舞破涕爲笑,撲倒在牀榻旁邊呢喃道:“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老管家也眉開眼笑,猛咳了一陣子後笑道:“我去賬房去銀子,道長請稍候。”說着便出去了。
影舞也很高興,刷的收了寶劍,對着麻衣道人一抱拳:“道長莫怪!都是我太急躁了!”
“不妨事,不妨事。”麻衣道人笑的溫和有禮,倒真有一分像神仙了。
少頃,蝶舞扶着夜昭坐了起來,又取來一杯茶給他潤喉。
夜昭也注意到了站在牀前的麻衣道人,勾脣笑問:“道長從何而來?要往何處去?”
麻衣道人恭敬的行了一個拱手禮,笑道:“貧道以雲夢爲家,四處雲遊,十方問道。”
這時,蝶舞在一旁輕聲敘述了這道人來診病的前因後果。說完以後還捂着心口輕嘆:“幸虧試了一試啊!”
夜昭聽完以後卻沒有一點兒驚喜,而是一臉玩味的看着麻衣道人:“即是有緣人,那便不用稱謝了。”
麻衣道人笑而不語。
須臾,老管家推門進來,後面跟着一個小廝,手裡拖着一個托盤子,盤子上蓋着一塊紅布。
老管家進門一看,自家王爺這麼快就已經醒了,果真是藥到病除,於是對這麻衣道人更敬畏了。緩緩掀開紅布,恭敬笑道:“老神仙,這是百金,請笑納。”
托盤裡一排一排的整齊擺放着黃橙橙的金元寶,就像是一個個飽滿圓潤的大餃子。
夜昭溫聲道:“道長收了金子便走吧,雲遊之路漫漫,夜昭不敢強留。”
麻衣道人面帶微笑,輕聲道:“王爺這病不同尋常,櫻雨血雖是聖物,也只能是治標不治本。”
影舞一聽,連忙皺眉道:“如何才能治本?”
麻衣道人溫聲道:“若想治本,還需來日機緣,貧道也不知道啊!不過,天下之事玄而又玄,本沒有什麼絕對啊!”
影舞當時就懵了,這道人最後說的一串話等於沒說,嘰裡咕嚕的說的不像人話啊!
但是,麻衣道人確實救醒了王爺,所以影舞考慮到這一點,也沒有再發脾氣。
夜昭點點頭,無奈笑笑,對着麻衣道人擺了擺手:“道長儘管去吧,一切隨緣便好。”
麻衣道人點點頭,捋着鬍子笑了笑,將盤子中的金元寶盡數收入囊中以後旋即離去。
老管家客氣的送麻衣道人至門口,又是一番千恩萬謝,只是當老管家再擡頭的時候,那麻衣道人早已飄然離去,不知去了何方。
*
說完從前的事,影舞看着明月輕聲嘆道:“後來,再也沒有人見過那個麻衣道人,王爺的身體也沒像那次一樣渾身浮腫滾燙,只不過,那櫻雨血定期就要鬧一鬧,王爺會比較難受,但忍過去就沒事了。”
明月稍稍摸了摸下巴,自語道:“櫻雨血?名字雖然有點好聽,只是帶着煞氣……”
影舞點點頭,“姐姐也是如此說。所以後來,姐姐見那條小蟲子通體潔白,便起了個名字叫‘小白’。”
“哈?小白?”明月回想起那條被自己弄死的小白蟲子和當時蝶舞影舞兩姊妹的對話,心裡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好氣的是,這夜昭膽子大也就算了,感情王府的人都是一羣膽子大的,一條活生生的蟲子就敢讓陌生道人往人身體裡塞,也算是件大奇事;好笑的是,這姊妹兩個一個看起來文弱另一個看起來英武,同時被夜昭收在身邊當差,看不出這夜昭整日裡閉着眼,可還真是會挑人呢!
影舞並不知道明月的心思,只是覺得明月也是好意關懷,於是溫聲道:“現在多說什麼也是無意義了。小白死了,那雲遊的麻衣道人恐怕一輩子也見不到第二回,到哪裡再去找尋另一個櫻雨血?王爺的身體,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雖然他昏迷時說話也是能聽見的,但那有什麼用呢?若是喚醒了他,他就會身體更差陷入更長昏迷。誰知道會不會在不久的將來,身體又像從前一樣浮腫的可怕呢?!”
明月聽着影舞的話,精準把握住了重點,凝望着影舞皺眉問道:“你是說,夜昭昏迷的時候五感是開的?”
這一點,明月之前其實就已經高度懷疑了,只是沒有得到證實,今日抓住這個機會,正好問清楚。
影舞與明月對視,肯定的點點頭:“王爺不過是看起來像是在昏迷罷了。”
“原來如此。”明月沉思片刻,朝着影舞甜甜一笑:“我知道了。”
話落,旋即轉身,頭也不回的就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