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上的蕭堯劍眉星目, 英氣逼人,溫柔地將半含嬌羞的我攬在懷裡,那畫面的背景, 竟是我們在永州時暫時寄居的茅屋。我淚意洶涌了, 只是蓋天英在面前, 不好欣喜地太過澎湃, 我側身迅速地抹去淚珠, 問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他低聲笑道:“皇上雖忙於戰事,卻無一日不在掛念娘娘,又怕娘娘在宮裡寂寞, 便畫了這幅畫像,以慰娘娘相思之苦。皇上那裡也有幅一模一樣的, 都是皇上親筆所畫。皇上還叫末將告訴娘娘, 毋須太過掛懷, 好生保養,他便在千里之外也安心了。”
奔涌的喜悅溢滿了我的胸懷, 這些日子以來,那些瘦影自憐淚眼問花的詩句,洋洋灑灑無聲無息地落在腦海裡,我從未如此多愁善感過,有時自己都覺得矯情了, 但蓬勃的相思依然在心中瘋長, 那些前世已被我拋諸腦後的最肯忘卻的古人詩, 爭先恐後的擁擠在回憶的閘口。
我小心翼翼地捲起圖軸, 一個問題躍入腦海, 我問他:“怎麼是你來送這幅畫像的。”
蓋天英清淡地笑笑,道:“皇上知末將的妻子與娘娘是故交, 早在出徵之前,便把娘娘暗中託與末將保護。”
墨黑的天際劈開一道白亮的閃電,我忽然明白了,那次回宮夜遇並非偶然,而是蓋天英受蕭堯之託暗地裡護我周全。
我坦然道:“本宮有時也會爲苟順私情而略逾禮制,蓋校尉若覺爲難,大可向皇上以實相告。”
不料他機敏多智,遂笑道:“末將只是受皇上之託,護衛娘娘,其餘之事,末將一概不知。”
我笑道:“你是個聰明人,本宮不會忘記你的好處。”我想了一想,又問道,“你可知南征情形如何?”
他傲然獨立,笑道:“南征已獲大捷,孫柏瑜本就無心戀戰,敷衍抵抗一回,也就降了,如今英王全境已歸我大梁所有,末將也是聽兵部的朋友提起的,想必不日西京便會全城皆知。”
我欣然微笑,蕭堯自然也快回來了,不想蓋天英見我面有喜色,只低首道:“不過,末將聽說,定王上月死了,如今他的幾個兒子爲了王位,爭得不亦樂乎,皇上此時正是乘勝追擊,一統天下的良機。所以,這回京之事麼……”
剛剛蓬□□來的情緒又跌入谷底,蕭堯,不知這些日子櫛風沐雨,可曾添了風霜之色?
蓋天英遲疑一瞬,終於開口,道:“只是……末將想稟告娘娘一事,這有半個多月了,末將時常看見聽鬆堂的內官小金子,跟着一乘深青軟轎,起了更便出宮去,說是皇后娘娘病了,從宮外請了道姑來誦經祈福,但末將瞧着,這事兒總透着邪門兒,我跟小金子攀談起來時,他只說是仙雲觀的道姑,末將斗膽,親去仙雲觀打聽了打聽,根本沒有道姑入宮……”
我略一思索,無聲微笑道:“你既來回我,想必對轎內之人,已有猜測,皇上既視你爲心腹,你自然也是本宮的心腹,但講無妨。”
他沉默半日,謹慎說道:“末將想,宮禁之中,等閒不得隨意出入,連太后都不能來去自如,能讓皇后娘娘身邊的內官扯謊掩飾,此人必定非同尋常。”
我吐了一口濁氣,道:“恩,本宮也這樣想,只不知她頻繁出入宮禁有何目的。你辦事沉穩,替本宮盯着點——不過,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蓋天英施了一禮,低聲道:“末將明白!此地不宜久留,末將先回去了。娘娘也慢走。”
我微微頷首,悄無聲息地折身回了含煙閣。
芙蓉織金繡花緞鞋踏在紫褐,深灰,淺黃的鵝卵石上,隱隱地有些硌人,我卻恍若無知,一路想着若頻頻出宮的真是吳悠悠,那麼伊的病也自然是假的了,伊出宮又是去做什麼,若與我無關還好說,若與我有關,我又該怎樣去擋這苦心經營的暗箭?
思來想去的沒有頭緒,度娘不在宮裡,也無人商量,這幾日伊總是夜出晨歸,回來時一臉疲倦之色,我想到地老天荒也沒想明白,蕭賢爲何要與那窮兇極惡的兇手玩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
這日傍晚,我正倚着娃娃擎荷青花瓷枕,吃力地繡荷包上最後的一片葉子,日色漸暗,我隨口叫度娘把三彩蓮花燈點上,進來的卻是茜兒,伊淺淺一笑,道:“娘娘忘了?度娘姐姐午錯時出宮去了。”
我這纔回過神來,舒了個懶腰,天色灰濛濛的,潮溼中滲出黏膩,汗水欲流不流,在身上糊成一片,像裹了一層保鮮膜一樣的難受。
“娘娘只顧着做針線,怎麼也不吃口甜瓜,仔細中了暑,度娘姐姐回來要埋怨我的。”茜兒見一個時辰前伊爲我端來的一碟子甜瓜紋絲未動,不由嬌嗔。
甜瓜是隨江南送鮮的船運進宮來的,我平素承寵最盛,內務府的人自然樂得先來孝敬我,茜兒將瓜削皮去籽,切成拇指般大小,果肉白中帶黃,煞是可愛,剛端來時還飄散出一室清香,可我心裡一時記掛着蕭堯在外頭風餐露宿,一時又念着不知此番蕭賢可否爲嬋娟雪冤,一時又想起度娘去給蕭賢當差可有危險,故而胃口全無。
我側頭一看,方纔生龍活虎的甜瓜,此刻只是有氣無力地躺在霽藍描金碟子裡,連香味都發了蔫兒,我歉然笑笑,對茜兒道:“白叫你費心了,只是度娘沒回來,我總有些放心不下。”
一語未了,茜兒清脆的笑聲劃破了黃昏的寂靜,伊指着窗外笑道:“可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呢。早知如此,娘娘纔剛就該說‘求天上掉下個大金元寶’!”
我一面笑茜兒“想發財想瘋了”,一面看見度娘擦着薄汗推門進來,伊的鬆綠撒花褲腿低低挽起,腿肚子上濺着幾點泥漿。
茜兒笑吟吟道:“度娘姐姐可回來了,娘娘剛還唸叨您呢,我去給您衝碗茶來。”說罷,也不待度娘答言,便一徑端了甜瓜碟子出去了。
度娘向我施了一禮,跪在榻前的腳踏上,眸中激情四溢,聲音卻依然沉靜,伊說道:“王爺請您今兒晚上去觀禮呢!”
我不由大喜,問道:“抓住了?”
伊眼波流轉,笑道:“沒有,王爺說,要請君入甕。”
我不知就裡,問道:“怎麼個入甕法?”
伊粲然笑道:“這個……奴婢也不知道,待會兒娘娘去翠景溪,便有好戲看了。”
我像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帶着無限的憧憬與迷茫,去觀賞蕭賢這個老戲骨的保留劇目。
暗沉的深灰藍的天空,不見一顆星子,灰撲撲地像蒙着一層塵土,我走進嬋娟那座院落時,雖有昏黃的燈光自窗紙斜漏下來,卻依舊不能抵擋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氣。
蕭賢負手立於門前,遙遙地,我便從他朦朧的身影中,讀出一種骨子裡滲出來的疲倦。他也看見了我們,匆匆走過來,搖了搖手,示意我們不要出聲,隨後引我們進了正堂。一進正堂,我就被一隻酒足飯飽的碩大麻袋震憾了,腳步一滯,呆立當場。麻袋裡顯然裝着一個人,而且是個女人,手腳嘴巴,被封了個嚴嚴實實,因爲從麻袋千瘡百孔的縫隙中,依然可以聽到歪歪扭扭的淒厲哀鳴。
嬋娟的正堂因爲“往來無白丁”,原本就裝扮的十分富麗,一座地大物博的屋子被一架屏風隔成兩間,屏風是十二扇大紅緞子刻絲的“滿牀笏”,珠光寶氣地屹立着,我潛蹤躡跡地走至屏風之後,輕軟細薄的大紅緞子有欲罷不能的透明,恰好可以看到對面朦朧的人影。
蕭賢讓了一隻絨套繡墩給我,他俯過來,悄悄對我說了一句:“皇嫂無論聽到什麼,也千萬不要出聲!”
我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他溫熱的呼吸撲在我的耳根上,灼得我一半的臉頰熱烘烘的。說完,自己則在屏風之側長身玉立,一隻手閒閒的負在身後,保持着一種飄逸之態,彷彿即將發生的一切皆與他無關。
麻袋裡的獵物顯然有些疲憊,扭曲的哀鳴由一路高歌變爲斷斷續續,終至於無聲,便如將要斷水的水龍頭。
夜風初起,微涼鑽入廳堂,寒浸浸地侵入每一寸身體髮膚。晚膳幾乎沒吃,四圍的靜謐煽動起滾滾如潮的倦意,正當我閒極無聊,即將向龐大的睡意繳械時,只聽腳步雜沓,一羣人疾步而來。
眨眼工夫,便已踏進廳來,我忙伸長了脖子看,只聽小廝一聲驚呼,指着地下的麻袋叫道:“老……老爺,這是……小姐。”聲音稚氣未脫,顯然還是個孩子。
“大驚小怪地作什麼,知道是小姐,還不快解開!”一聽這聲音,我的五臟六腑一陣陣兒地羣魔亂舞,來人正是蕭賢的岳丈——吏部尚書崔哲熙。
我驚恐地看一眼蕭賢,他卻靜如止水,單薄的瘦影只如烙在屏風上一般。
那小廝手忙腳亂地解開麻袋,大約是緊張的緣故,繩釦打了結,他蹲在地上吭哧半天也沒讓麻袋裡的人拔開雲霧見天日,裡頭的人卻聽到有人來救她,被壓縮的哀嚎更加蕩氣迴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