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娘低首沉思, 泛着清輝的玉臂向沉香雕漆大案上一撂,正壓在一隻精巧的錯絲琺琅盒子上,盒子裡盛的是伊爲我研的珍珠粉, 近來我寢食難安, 不免顏色憔悴, 形容枯槁, 伊想起舊日吳悠悠爲他父親賄賂的珍珠粉, 用了倒頗有效驗,於是做了好些,叫我晨昏定省地往臉上粉刷出一隻慘白的假面, 我難卻其意,只得依從, 心中只暗思, 女爲悅己者容, 如今我的“悅己者”已去,就好比華麗麗的舞臺佈景下, 在空無一人的劇場裡演着獨角戲,韻致再好,扮相再美,也終究是無味的熱鬧罷了。
伊擡起胳臂,纔看清是那隻錯絲琺琅盒子, 拿起盒子看了眼, 正欲順手擱下, 那纖手卻停滯在半空, 眼睛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那朦朧光暈裡的五彩, 然後,伊擡起眸子, 精光燦燦,對我笑道:“奴婢倒有個主意,不知郡主意下如何?”說罷附在我耳邊輕語一番,我精神陡振,坐直身子,怔怔道:“這成嗎?”
伊麪上拂過波譎雲詭的幻化之色,笑道:“萬無一失,只是東西尊貴些,恐怕得求成王助咱們一臂之力!”
我搖搖頭,雙目微闔,訥訥道:“我實在不願再去欠他人情!”
度娘嬌嗔道:“郡主,事從權宜,更何況是爲了皇上!”
我漸漸撩開悉堆眼角的黯然,輕輕點了點頭。
四日後,蕭堯出現在桃源巷樸實無華的竹籬茅舍之間。因爲兩個時辰前,度娘去找過蓋天英,原以爲九重宮闕,引動皇帝駕臨必會一波三折,不想竟出乎意料得順利。就如帶了氧氣瓶準備攀珠峰的,卻發現目的地根本就是一馬平川,意外驚喜之餘也不禁會添些無聊的惆悵,覺得太缺乏排除萬難的成就感。
深秋蕭瑟的冽風捲起庭前黃葉,猶如一隻只翩翩起舞的枯葉蝶,紛飛在我與他咫尺之間。心似乎減輕了重量,直升到天上去,地下卻彷彿一波波地浮動起來。
天空如一泓不染塵滓的水晶,藍瑩瑩地浮在頭頂,蕭堯着一襲象牙白的八團織金袍子,罩着那件素緞冷藍鑲滾大氅,五彩如意絲絛飄逸在秋風裡,他緩緩地伸出雙臂,眉宇間鎖着一點欣喜,半縷憂傷,那雙曾經如溫暖的翅膀一樣,爲我營造了一方晴空的臂膀,慢慢地靠近我,一瞬間,我百感交集,幾乎懷疑自己又沉入了深不可測地夢境中,醒來時只有孤枕冷榻相伴。他的懷抱和氣息變得真實起來,我感覺到眼眶裡的灼熱和溼潤,一分一分皆浸在那織錦緞子上,象牙似的純白緞子洇上了一層黯然。
然而,很快地,我推開了他,圍了一圈兒的宮女內官正迴避肅靜地扭臉向外,活像丟手絹兒時圍成一圈的小朋友,總朝自己屁股後面看,生怕手絹悄沒聲地丟在自己身後,一不小心便中了埋伏。
我心裡裝着捉賊捉贓的大事,總想着要讓那危如累卵的險情無疾善終,也顧不得情意繾綣,按捺心潮,抹平語氣,說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無論你看見什麼,都不要說話!”
蕭堯被我的詭異安排搞得一頭霧水,好像我要帶他去的地方是叢林深處的食人族或百慕大三角,我見他纔要出言相詢,忙掩了他的口,軟言道:“等回來再說!”
他心有靈犀地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只吩咐了度娘拿我的描金龍鳳銅手爐來,添足了銀霜炭。我素來畏冷,往年未入冬時便使上了湯婆子,春意盎然時還未脫棉衣,嚴寒天更是手冷得賽過檐下的冰溜子。沒想到我出宮既久,他卻不曾忘了這些。
爲了不引人注目,我們特意坐了那輛灰不溜丟的篷布車,遠遠看去像一個風塵僕僕的過客。度娘早已打點好一切,伊的懷裡,揣着一小包被伊稱作符水的東西,灑將上去,鬼魅立時現形。
我們登車趕往集翠坊,度娘早已察言觀色地一溜煙鑽出車外。蕭堯與我坐在這輛顛撲不破的車裡,攬我入懷,被他箍得五臟六肺都擠壓在一起了,想要掙脫出來,卻如被太上老君的幌金繩捆住了一般,扎掙不得。
蕭堯的頭俯在我的頸窩裡,芳醇的氣息撲進脖頸衣領,揪得每一寸身體髮膚都顫慄着。他低沉的語調中有絲絲悽楚,“珠兒……跟我回宮吧!”
宮廷,一觸到這個冰冷而慘烈的詞彙,整個人都要石化了,腦海裡出現一個張着血盆大口的黑洞,被吸進去便會屍骨無存,再海枯石爛的愛情,也終會落得玉碎瓦全,可偏偏在這黑洞的盡頭,有一個至親的人在守望。
我感到一種暗暗襲來的危險,怕自己心一軟又要跳進那個華麗的囚牢裡去,遂把一副被他捂得五六成熱的心腸,塞進冰窟裡凍一凍,再撈出來時,我終於有勇氣對他說出下面的話:“回宮?無非是兩種情形,你專寵於我,我便如置身炭火之上,你冷落於我,我便被人拜高踩低地欺侮——我絕不會將後半生的平安與寧靜斷送在裡頭。”
蕭堯被我的非暴力不合作搞得無可奈何,攏在我肩頭的胳膊下意識地鬆了下來。怔了半日,只喃喃地說了一句,“珠兒,你瘦多了!”
其實,衣帶漸寬的又何止是我,蕭堯奏凱班師時那一度紅光滿面的臉,如今也變成了偷工減料的油餅,只見蒼白乾枯而無油潤的光澤。
我不禁拂上他“爲伊消得人憔悴”的頰,欲言又止,而後徹底打消了軟語安慰他的想法,因爲身子向前一傾,已覺車馬停駐。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纔想起今日之事,如一條精細的鎖鏈,環環相扣,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等待天時地利人和,在這等緊要關頭,卻又差一點墜入他的一網情深裡。
我打起車篷,大股的東南風立時卷着煙塵灌了進來,把這小小的車廂灌了個飽,心裡略略熨帖,雖不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卻也是東風先至,只管盡人事便罷。
蕭堯見只有雲喜一人坐車上,便問道:“度娘哪裡去了?”
我把事實和謊言折衷一下,答道:“她去去就回,我們在這裡等她!”蕭堯也就不再問,只將他的大氅解下來,像嬰兒圍嘴似的圍在我身上,我看着有趣,覺得自己就像襁褓中的幼兒,於是頑皮地笑笑,輕輕靠在他肩上。
日色漸漸暗下來,翠景溪淡灰藍的天變作蒼黑,幾顆昏昏欲睡的星子有氣無力地掛在東廂檐頭,蕭堯並不急於知道我引他來集翠坊的目的,只與我相看兩不厭地靠在一起,彷彿在哪裡,要做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還相依相伴。
那深青色的黑點終於從視野的一角緩緩移動了過來,在烏沉沉的穹廬下,呈現出模棱兩可暖昧。
怒髮衝冠的秋風依然如離離野草,生生不息地掃蕩於天地之間。我的心被緊緊地揪起來,隨着轎伕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挪,眼見他們將要挪到不遠處的檀景橋了……
檀景橋是座石拱橋,以乳白的花崗岩砌成,如一道口渴的彩虹,貪婪地伸長脖子去飲那翠景溪的一潭秋水,橋下有四個大拱,每個大拱兩肩各架着兩個小拱,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此時度娘正像塊膏藥似的貼在最右邊那隻大拱之下,我直眉瞪眼兒地瞧着那轎子去時的方向,默默在心裡祈禱,老天幫忙,保佑這借屍還魂之計可以一舉成功。
吳悠悠地轎子馬上就要跨過檀景橋了,這時,走在前面的兩個轎伕突然雙腿一軟,齊刷刷地跪在了地上,轎子無可救藥地向前傾落,轎簾裡一聲嬌俏的驚呼,同時一個裹着蓮青色斗紋錦鶴氅的身影,陀螺似地旋轉出來。
我不由微笑了。那兩顆扣在度娘纖纖玉指之間的鐵膽石,粒粒皆是伊以純金打造的,價值不菲,方纔那鐵膽石從伊手裡激射而出,瞬間便打在那兩名轎伕足三裡的穴位上,打得敵人措手不及,果然有時軍費開支是與戰鬥力成正比的。就在伊暈頭轉向找不着北時,一陣狂風捲着漫天黃沙呼嘯而過,給伊兜頭兜臉織上了一層塵土,在那一捧度娘順手揚起的塵土中,夾着伊從蕭賢那裡得來的秘密武器。這風也吹得如此不遺餘力堅持不懈,四日前,度娘對我說,伊看到冬眠的螞蟻又出來覓食了,便料到秋末冬初之際,會有東南風颳過,雲喜連日跟蹤給姜博遠傳書的黃耳,知曉他們又約在今日暗度陳倉,因此伊纔去找到蓋天英,求他代爲傳答,說我想見蕭堯,不想事情如此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吳悠悠大概以爲遭遇了八級地震,初時驚慌不已,待到雙足踏在了巋然不動的石板橋面上,方知是虛驚一場。伊一向驕橫跋扈,此時便厲責那兩個轎伕:“混帳東西!瞎了你們的狗眼,擡着轎子也不看路!”
我在想,很好,只一個背影,我還擔心蕭堯看不清是她,這回伊原聲畢露,不但眼見爲實,耳聽也爲實了。
那刺人耳鼓的尖音刺入蕭堯的耳朵,先是讓他不堪其擾地皺一皺眉毛,而後慢慢醒悟過來,臉色猶疑地問我道:“你帶我來這裡幹什麼?”
我從淡霞色掐金線的雲紋袖筒裡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來,是一撮粉末狀的東西,在淡夜裡閃着星子般深湖綠的瑩瑩光澤,我伸指蘸了一點,在蕭堯的前襟上一抹,掀開他裹在我身上的大氅,伸臂抱住了他,下頜磕在他的頰上,朱脣在他耳畔微啓,道:“這是大宛進貢的隨珠磨成的粉,隨珠能夠‘晝視之如星,夜望之如月’,‘以代膏燭’,這粉研得極細,若着在身上,數日不去,夜來便有熒光之色。你現在回宮,急召姜博遠……不,你就駕幸他府上等他,到時一見便知!”
蕭堯極是聰明精細,卻不似蕭賢那般溫潤沉着,聽得此言,便掐着我的肩頭拼力搖我,青筋暴跳縱橫如一方亂了局的棋盤,森冷問我道:“你說什麼?你是什麼意思?”
他的指甲深深地陷進我的肉裡,眼眶都跟着生疼起來,熱辣辣地直要流淚,我勸他道:“你冷靜些,我本不想要你知道這些的,但姜博遠的狼子野心一日不除,你便一日活在險境中,你防着他,別爲他所害就是了。”
他的臉上有兩行晶瑩的淚河流下來,比前襟上的隨珠粉的光澤猶勝三分,夾着凜凜地被拋棄和背叛的痛楚,他微茫而無力地自語道:“防?哼,這等眼裡頭沒有三綱五常的人合該五馬分屍,他們背後算計我,連你也要離開我,連你也要離開我……”突然,他又警醒地問道:“這隨珠是誰給你的,據朕所知,掌管各國進貢之事的可是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