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熱熱鬧鬧地上路了。有了陶掌衣和蕭奶奶兩位老婆婆,絮絮地說着家務人情話,車裡頓時充滿了歡樂的氣息。蕭堯呢?騎在馬上,也充滿了……呃……悲憤的氣息,像一隻冉冉升空的熱氣球。
我託着腮幫子,暗暗地想,如果不是蕭奶奶這枚定海神針在這兒定着他,估計蕭堯會利索地把我拖到他的熱氣球上去,然後,“啪”地一聲,爆破!任我“上窮碧落下黃泉”去了。
哼哼!我纔不怕他呢,我爸是潭王!我一擰脖子,望着行雲流水似的沿途好景又唱了起來:溪邊生滿白柔荑,順着水流左右採,純潔美麗的好姑娘,白天想她夢裡愛。長長短短白柔荑,左採右採揀揀開,純潔美麗的好姑娘,敲鐘打鼓娶過來。
我成心想氣氣蕭堯,極力把山歌唱出繞樑三日的效果,可來來回回,我就會唱這一支歌,也太沒氣勢了。唉,看來關鍵時刻,多一點手藝傍身還是很有必要滴。
東風吹得樹葉嘩啦啦響,闊而綠的葉子間藏着杜鵑黃鸝,啾啾叫得甚是歡快,真是聲聲燕語明如剪,嚦嚦鶯聲溜的圓。車子在盤曲的山路上七拐八彎,有時一陣風吹過來,葉片齊齊朝上,一派翠□□流,有時葉片又齊齊翻轉向下,一片鬱乎蒼蒼。
蕭家的輕車快馬真是好啊,不出幾日,我們就到了西京,遠遠地看見一座氣派威武的城樓,陶掌衣一臉喜色,道:“看!郡主,這就是正陽門,這們進京了。”
我自幼在永州鄉間長大,最遠也只是到過永州府的小鎮上,此刻見了西京的繁華熱鬧,心裡立即澎湃起來。只見大街上熙來攘往,挨挨擠擠,要是站在城樓上看,準比螞蟻搬家還要忙!而當我看到滿大街的冰糖葫蘆,小籠包子,鍋貼,油炸臭豆腐的,滔滔的口水就跟大壩絕了堤一樣,尤其是油炸臭豆腐,金光燦燦的幾塊,從咕嘟咕嘟的油鍋裡撈出來,再紅豔豔地抹上一層厚厚的辣醬,香啊!上次得了蕭堯十兩銀子的慈心一日捐時,我就跟阿成哥狠狠地吃了一頓油炸臭豆腐,吃完心口疼了半夜,害我對着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天空,默默地懺悔了好久,蕭堯那天如果有感應,一定會打上半夜的噴嚏。
進了正陽門,蕭奶奶挑了一輛石綠帷帳的車子,派人送我們入府,車子的華蓋上綴滿了五顏六色的珠寶,比嚴小姐的簪環還要花哨。臨走時拉着我和陶掌衣的手,做依依不捨狀。又回頭叫蕭堯向我們告辭,蕭堯瞪了我一眼,恨不得同我“後會無期”纔好,我毫不示弱地還他一記白眼,蕭奶奶衝他放了個眼電波,蕭堯的嘴巴立刻跟電動娃娃似的彎出一個優雅的弧度,別說,他笑起來比怒氣衝衝好看多了,沒想到蕭奶奶還有七號電池的作用。
陶掌衣忽然側耳聆聽,指着路邊一株高大梧桐笑道:“這樹上有隻雀兒叫,好像是玉頂兒,若馴服了,還會銜旗串戲呢。”
這回沒等蕭奶奶放電,蕭堯撩起衣襟一角,塞在腰間玉帶裡,一個眼錯不見,一團月白的影子已三下兩落,飄飄乎乎地上到了枝椏頂端,我正在心中暗暗叫好,不知這樣絕的輕身功夫是如何練成的,蕭堯卻已從桐樹之巔,穩穩落下,竟未碰落一片葉子,我兩眼放光,充滿了欣喜和好奇,再看蕭堯時,卻見他一手捏着撲撲楞楞的雀兒,眉眼脣角皆揚起光芒四射的傲慢,我嘴一撇,亦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架勢,心想,不就捉只麻雀嗎?《玉女心經》基本功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的。
這邊陶掌衣帶着雀兒歡天喜地看個沒完,車子卻早已到了潭王府的儀門,陶掌衣對我端然笑道:“王妃聽說找到了郡主,高興地幾天沒睡着,心裡巴不得立刻接了來,正大光明地認親,只是那阮媚兒向來是個不容人的——咱們今兒先從西南角的角門進去,回頭正式冊了封號再說。”
一路上,陶掌衣像個傳銷A級頭目似的對我反覆洗腦,控訴阮媚兒的妒悍,或許她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不然的話,爲什麼父王府中有那麼多姬妾,卻只有阮媚兒生了兩個女兒呢。
陶掌衣不讓我掀開簾子,我也只好悶着頭抱膝坐在車裡,走了一會兒,聽到外面有內官尖細的嗓音,“郡主到了!”
只聽車外腳步雜沓,接着眼前一亮,車篷被掀了起來,因爲呆在車子裡太久,一時看去,外頭的花草樹木,亭臺樓閣和攢動的人頭,皆成了黑白默片。
我方纔受了蕭堯的感染,正準備身手矯健的跳下車子,卻見有人小跑過來,跪下,安了一張腳踏在地上,算了,我也沒有他那般身手,看他剛纔那身輕如燕的樣兒,少說也得練個十年八年的,要在老爹面前摔個狗啃泥,那可糗大了。於是我輕移蓮步,還沒沾到腳踏,就有兩個中年僕婦一左一右,像攙骨折病人一樣把我攙下車去。
我還沒緩過神兒來,一個鬚髮花白的粗壯漢子便迎上前來,一把將我摟在懷裡,哽咽道:“女兒,爹害你受苦了!”
我還沒來得及看清這個爹的容貌,只是這麼一句話,便說得我鼻子酸慘,眼裡一熱,也掉下淚來。只是爹摟着我不捨得撒手,他腮上的胡茬又粗又硬,扎得我不住得呲牙咧嘴,好不容易被人勸着鬆開了,我定神一看,怪不得呢,爹爹爲了一把鬍子蓄得漂亮,把絡腮鬍子颳得只剩下巴這塊兒,看來每天只是修理鬍子就得花不少工夫呢,單就修理面積而言,就比修眉毛麻煩得多了。
這時,爹身後的一位中年婦人也緩步走近,看她的衣飾氣度,我便猜到她一定是王妃袁氏。這位正妃空有個嫡妻頭銜,卻很不受寵,也難怪,在她這個年齡,放棄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濃妝豔抹,也只能更像一個跑步進入更年期的婦女。
袁王妃笑道:“你看你,女兒一來就高興糊塗了,勞頓了幾日,也該讓咱們珠兒進去歇歇纔是。”
袁王妃的臉不笑還像塊平原,一笑就成了梯田,偏偏她又在臉上敷了一層粉,像深秋的郊野裡下的第一場薄霜。
爹緊緊攥着我的手,一徑走進一座莊嚴肅穆的屋子,爹告訴我,這屋子叫“聽鬆堂”,是袁王妃日常居坐宴息之處,聽鬆堂不像周圍的屋子那樣花花綠綠,遠望只見一片深青淺褐,雖然雍容大氣,卻總叫我聯想到永州郊外的大廟。風中瀰漫着大團大團苦澀的香氣,像劉奶奶腰痛發作時抹的松節油,我四下一打量,纔看到這座屋子是建在山坡子底下的,山坡上覆着密密地灰綠的松柏,浸在在暮靄裡,更像煮過了頭的菜葉子。
甬道很長,爹走在最前頭,總不住嘴的問東問西,後頭跟着的人也走得極慢,我耳朵靈,一壁應答着爹的問話,一壁只聽陶掌衣似乎對袁王妃喁喁私語,我趁着喊累靠在爹肩頭的一瞬,略略斜一斜眼,只見袁王妃凝神聽着,不住地點頭。這時爹剛剛把周遭的地貌特徵給我介紹了一遍,又興沖沖地問我,“珠兒,你看咱們這王府要多氣派有多氣派,你以後就住在這兒,跟爹在一起,爹現在把你接了來,爹覺得真幸福啊,你呢?”我靈魂半出竅地聽着陶掌衣和袁王妃的話,一時就有點心不在焉,聽到爹的問話,忙答道:“我姓李!”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連聲道:“好,好好,不愧是我李冉的女兒,終究不忘本!”
屋裡擺着兩溜長桌,桌面上像鋪了一層油,光可鑑人,烏沉沉的大案上已擺了許多白底青花的碟子在上面,嫩生生的煞是好看,碟子裡裝着許多小涼菜,我在嚴鄉紳家見過的,正式上菜之前,先上些開胃小菜,那些膏粱貴客們是不吃這些的,然而這些小菜靜靜的躺在那裡,光是醇香的醬油和濃郁的米醋混合的味道,就已經極富誘惑力,如同一隻只呼朋引伴的小手,勾得我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廳堂坦蕩開闊,地下置了數盞極大的紅燈籠,照得人人都是排山倒海的一片紅,侍女們挽着鬆鬆的墮髻,昂首挺背地託着各色盤碗,在燈籠間裡穿梭來去,組成一條水平滑動的五彩游龍。
葷素菜餚的香氣夾在溫風裡撲過來,越來越濃郁,我的胃口已經開始一扭一扭,跳起狂歡的舞蹈,時刻準備着一場史無前例的饕餮。
誰知袁王妃卻開了口,“妾身一直在內室之中供着姐姐的靈牌,珠兒既然來了,該先拜拜姐姐纔是!”
胃裡那個聞香起舞的精靈驀然僵立當場,然後,轟然倒地。
說實話,娘去的時候,我還不太記事,所以對她的印像始終停留在“山在虛無飄渺間”的水平,倒是劉奶奶和阿成哥,更像是我生死相依的親人。
但歸根結蒂,娘是不能不拜的,因爲我明察秋毫的眼睛,發現袁王妃提到孃的時候,爹的眼裡閃着光芒萬丈的淚花。
沒想到袁王妃竟然把孃的靈牌供在她的寢室裡,爹似乎也是剛剛纔發現這個新大陸,因爲他緊緊握着袁王妃的手,嘴角抽搐,鼻翼輕抖,“文秀,還是你啊……只有你……”
爹的話雖然半截半截地呈現“猶抱琵琶半遮面”狀,卻還是能聽到他的感激涕零以滂沱之勢奔涌而出,我卻暗忖,爹得有多少時日沒進過袁王妃的寢室,纔會對裡面的陳設陌生到像別人家一樣,也難怪袁王妃只能在裡面設個靈牌,夜夜玩人鬼情未了。
三跪九叩,肚子又在咕咕抗議了,我餓的時候就會頭暈眼花,腦袋像一顆碩大且熟透了而又無人採摘的蘋果,隨時隨地都會砸在牛頓的頭上。
祭拜已畢,終於不用望着青梅當可樂止渴了,一拔人分坐兩旁準備吃飯,正當大家無限延伸的筷子將要把桌上的雞鴨魚肉五馬分屍時,內官尖細的嗓子像一線銳利的鋼絲,再次拋向空中,“阮側妃到!”
我聽到周圍有無數只氣泡無聲破滅,一秒鐘前還喜氣洋洋的空氣立時陷入面癱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