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遽然向下一沉, 一早上拿捏得恰到好處的表情,在這猝不及防的冷槍下有一絲凌亂,我慢慢地吞下一口苦茶, 臉上做着微笑的假動作, 大腦卻在飛速運轉, 最後我採取了事實與謊言相結合的模棱兩可式的回答, 笑道:“這是多年前的一塊玉佩了, 今兒隨手撿起來帶上的。”
我的雲淡風清叫伊不好再圍繞玉佩做文章,只得寧靜地微笑,道:“後日太后召集合宮飲宴, 妹妹會去吧!”
我心想,我還沒傻到要跟太后叫板, 於是笑意更濃, 柔聲道:“自然要去, 一來去拜見太后,二來也慶賀姐姐身子康健。”
談話又走到了一個瓶頸上, 與吳悠悠說話,時間一久便會身心俱疲,因爲滿腦子找話說,還滿腦子怕說錯話,我想伊大概也同我一般, 所以聽鬆堂方纔由虛情假意構建起來的虛假繁榮, 很快就變成了泡沫經濟, 既然都覺得意興闌珊, 吳悠悠很快便找了個“我該吃藥了”作藉口, 結束了這假面舞會似的交談。
走出聽鬆堂,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如釋重負的輕鬆感更像大病初癒,堂前的花草在初秋的露珠的浸潤下散發着苦澀而甘冽的香氣,和熙的暖陽黃澄澄地映在這一片深綠淺褐上,綻出柔到極處,幾乎有些慘慼的光澤。
度娘見四處空曠,遂悄悄地告訴我說:“聽說崔大人病倒了,已是幾天不省人事,白日裡也恍恍惚惚,淨說胡話……”
我冷笑道:“哪是胡話,興許是一輩子未敢明言的真話呢!”
度娘頗有默契地笑笑,道:“這麼一來,吏部尚書的職位便需有人代勞,原以爲定是右侍郎平致寧大人的,不想朝中官員倒有一半人上奏,說左侍郎姜博遠年輕有爲,堪當大任!如今竟叫姜博遠搶了這個差事去了。”
真是有競爭的地方,就充滿了冷門與黑馬,不過我一向對姜博遠這個人不大感冒,因問度娘道:“聽說平大人處事清明公正,頗有廉吏之名,況且他資歷比姜博遠老,你可知這是怎麼回事?”
度娘又發揮了伊強大的搜索功能,反應了一會兒,道:“平大人雖廉潔,但他淡泊自守,不喜結黨,只謀事而不謀人,故而在朝中也沒什麼朋友,姜博遠卻是長袖善舞,竟把大半精力皆放在了‘謀人’上,這次上書的官員,都是他平日結交下的,聽說就連皇后的父親——吳允宗大人都保薦他呢!”
不想姜博遠還有這等本事,也難怪,羣雄逐鹿的年月裡,多少英雄豪傑都人仰馬翻了,他卻是官場長青樹,屹立不倒,必然有他厲害的地方。我笑道:“凌霜的這位郡馬,也真不簡單——”
度娘輕輕拊掌,道:“姜博遠還算是個明白人,知道自己資歷不及平大人,自代爲掌管吏部之後,便宵衣旰食,幾乎把家安在了吏部。”
自從凌霜被迫出家,姜博遠雖有一幫姬妾,但至今未娶嫡妻,所以還是個鑽石王老五,我沉吟道:“如今主理朝政的是蕭賢,他也支持姜博遠嗎?”
伊清冷一笑,道:“成王只是暫行監國之權,既然那麼多官員都舉薦姜博遠,他自然不好說什麼。成王如今也是明哲保身,他與皇上雖是親兄弟,可自古皇家……聽說,皇上出征前,早就在六部安插了自己的人了。”
伊點到爲止,我也會意,莫說六部,就連宮裡,蓋天英如何對宮中瑣事如此上心,只怕也是蕭堯的安排,我頷首道:“是啊,就連太后也小心翼翼。我們也須處處留心,時時在意纔好。”
與其說吩咐度娘,還不如說是告誡自己,前一陣子爲了嬋娟的事,確實甘冒了許多奇險,今日又叫吳悠悠看見嬋娟的玉佩,心中更是不安,一回到含煙閣,我就從五彩攢花結如意絛上解下那枚玉佩,仔細地用一條淡櫻紅芍藥緙絲絹子包起來,收到櫃子裡去了。
太后召集的合宮飲宴,聽起來堂皇氣派,其實不過是很久之前就已相看兩厭的女人們聚在一起,不過拿那些惺惺作態炒炒冷飯而已。我們婆媳三人早就是東漢末年分三國了,勉強湊在一起也不過是掩人耳目,秀給人看的,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山珍海味也吃成了食不甘味,衆人說了一會子話,也就情緒慘淡地各自須回各自門了。
其間只有太后說了一件事讓我興奮不已,伊聽說蕭堯在前線勢如破竹,定王的幾個兒子陸續歸降了大梁,若能這樣連戰連捷,過不了殘冬,便有望班師回朝了。這個鼓舞人心的消息,也算是蒼涼冷落的宴會上一個璀璨地亮點了。
之後的一段日子我過得十分消停,吳悠悠並未來找我的麻煩,還常常假以辭色,姐妹情深地賞賜我些東西,茜兒和青花的間諜工作雖然從未停下,但伊不來害我,縱有一星半點看似不妥之處,我也就忽略不計了。
盼望着,盼望着,春天來了,蕭堯終於也快奏凱班師了。依稀記得那年在永州時,我曾問他可有一統天下的抱負,他當時只作韜光養晦狀,如今看來,蛟龍終非池中物,這一代帝業,竟在他的生命中夢想照進現實了。
蕭堯回京的那日,普天同慶,舉國歡騰。後宮香菸繚繞,花影繽紛,湖光山色皆成了穿紅着綠的美人兒,妖豔到了極致。
我早就揣着一顆上竄下跳的心,激動一天了,卻始終未曾見到蕭堯的半根頭髮。他其實早已回宮,只是百官跪迎,大宴賓客,賞賜諸將,可謂超負荷工作。就算前朝的事都完了,按照禮法,他也只能先到皇后宮中,夫妻各敘闊別。因此我並未指望能見着他,只是細細地打理了他日常衣物,乃至香巾繡帕,漱盂拂塵,伺侯他明日來時,好樣樣遂心。
譙樓隱約傳來催眠的更聲,已是二更了,含煙閣的門一關,與外頭的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便隔絕成了兩個世界。我披了一襲淺碧乳雲紗寢衣,默默坐在燈下,癡癡想着明日蕭堯來時,要問他許多事,要對他說許多話,想着想着,禁不住微笑起來。
“一個人對着鏡子笑,像個傻子一樣。”我幾乎懷疑自己幻聽了,怎麼蕭堯的聲音會在這屋裡驀然響起,滿懷的驚愕和疑團還未解開,纖瘦的身子已被他揉進懷裡——我又聞到他的身上那熟悉的令人沉醉的氣息,想要擡頭看看他是否清瘦了,卻是不能,不知是他抱我抱得太緊,還是這朝思暮想的重逢來得太過突然,我竟連手指也難動得一動。
“蕭堯……”我微弱的低喚立時便消彌在他的綿長而溫存的吻裡,只聞耳畔惺然一響,魂魄早已恍恍然化煙成霧……
桃紅覆鬥撒花帳子裡,頭輕輕靠在他的懷裡,我扯過伏在水紅仙紋綾合歡被上一件外裳,月白色的素羅上淡墨如意雲紋,襟裾上淡藍平金彈花菱形暗紋,還是他走之前我親手縫的,心裡涌動着春暖花開,我問道:“你難道穿着這個入京的?”
他爲我撩開黏膩在頰上的幾縷鬢髮,笑道:“自然不是。只不過方纔過來,不想被人看到,才換了家常的衣裳。”
我錯愕,問道:“你沒去皇后那裡麼?”
蕭堯只管盯着我寢衣上重巒疊嶂的繁複堆花,淡淡道:“去過了,用了晚膳纔來的。”
心裡雖說因他只想着陪我而欣喜,到底還是勸他道:“照理你今晚該留在皇后那裡,你來看我,我已是受寵若驚,不該再留你了。”
他捧起我的臉,溫情似水地說:“你這是要趕我走麼?我對皇后說今夜要在重華殿批摺子,若再回她那兒,不是叫我食言麼?”
原來這齊人之福也不是好享的,身邊的女人多了,男人就不得不用謊言來維持表面的團結和睦。我笑道:“你來了,我自然高興,可皇后就一定會寂寞冷清,總之往後後宮的女人越多,就越發難以周全。”
蕭堯對我的的戲謔嘲諷卻意猶未盡,笑道:“也就是你,是‘醋缸’‘醋甕’,皇后卻是滿面含笑地送我出去的。”我沉默不語,心想照吳悠悠那性子,伊滿面含笑的同時只怕把我和蕭堯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過了。他悶聲不響地沉思了一回,自語道“其實我越來越覺得皇后與我說話,像隔了一層似的,沒滋沒味……”
我心裡快活得春光燦爛的,嘴上卻爲吳悠悠找起了託辭,因勸道:“你出征這麼久,皇后近鄉情怯也是有的……”
他眉心裡若燃起一簇星星之火,笑道:“是麼?可爲什麼我們分別再久,一見面卻仍是情濃如火呢?”
我笑着隔了被子打他,笑道:“真不害騷,那是你,只別再扯上別人!”
蕭堯朗聲大笑,道:“我不顧一路辛苦來看你,不扯上你,怎能不虛此行呢!”帳子外燃着畢慄剝落的炭盆,帳子裡也在畢慄剝落的燃燒,小小的含煙閣裡,瀰漫着暖暖的一室溫馨和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