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浩然被幾個氣惱的官兵按在地上痛揍。他哀嚎求救,平日裡病痛多受他照拂接濟的街坊鄰里卻無一人敢站出來幫襯,哪怕是勸說上一句,別打了。
方浩然被丟出城門之際,身體殘破,更是心灰意冷。他趴在地上整整三日,無力也無意起身,想幹脆就凍死餓死在這城門口。反正這天下之大,他孑然一身,無子無錢,已是沒了絲毫活下去的念想。竇城主和這滿城的官兵、百姓,所作所爲或無動於衷,都叫他心中生恨。就是死,他的屍體就晾在這裡礙他們的眼,已是這絕望之人最後執着的報復。
彼時方浩然腦子混沌,已是想不清,這麼個笨法子,人家真發現他已身死,草草拿個鋪蓋把他身體一卷,更遠遠丟開就好。他又能礙到誰的眼?他們都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在這城門口了,還會覺得他屍體礙眼?
這人啊,眼睛一閉一睜,沒成想自己活了下來,已是到了這營地中。
李將軍不知怎的聽說了他生平事蹟,將他救下。予他吃住,叫他繼續在這營地中救死扶傷。
方浩然本是不應,但看到這營地中多是跟他相同遭遇之人,感念李將軍善心,用軍中糧草養活着他們這些無用之人。不知不覺間,方浩然還是承下了這門差事。只有方浩然自己知道,他已沒了當初行醫善心,只是吃人家一口飯,當做報答,應付了事。
實則也不怪方浩然麻木。這營地中人老弱但凡生了什麼大病小痛,若需用藥,李將軍也曾派人分來軍用,但很快就用光了,軍中也不能再多分給,也就無處取用,多半隻能硬挺着,終都挺不住。方浩然又有什麼法子?
方浩然也曾疑惑。李將軍爲什麼要發這個善心?好似平白浪費了糧草在他們身上罷了。這疑惑,方浩然心中恍惚有個答案,但始終不曾求證。
一晃幾年就過去了。
他組織着營地中的人,耕出了幾塊田地。幾年下來,田地不斷擴大,他們不再佔用軍糧,甚至還有多出來的糧食,可以送至西北軍營換取藥材。再到營地中也種植藥材,可以用藥材從西北軍營換取其它物用。這營地從最初的蕭條死寂,變成了如今小鎮規模,多了些許熱鬧生氣。平日裡也有人在街上擺攤,不過這裡的人手中都沒有銀子,以物換物就是他們的買賣方式。
方浩然有功啊。旁的李將軍也承諾不了方浩然什麼,但在這營地中,方浩然還能說上一兩句話。平日裡守營的兵士見了誰都是吆五喝六的,就是見了方浩然還會客氣幾句。
這院子的籬笆是方浩然自己加上的,他也不曾提過旁的要求,只不許任何兵士進到他家中。
會救下於孟蘭許是上天緣分。許是於孟蘭看出這帶院的營帳與旁處不同,瞅準了就倒在這門口。是她自己的機智救了她自己一命。
於孟蘭還常常後怕,其實她徹底陷入昏迷前,片刻跟方浩然對上了眼。那眼裡不見絲毫溫度,看着於孟蘭,好似不是在看着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
於孟蘭說:“人心裡都有盞燈,那燈若是滅了,人活着也跟死了沒兩樣。浩然心裡的燈,差一點就熄滅了。在這營地裡頭,善心無用。”
無論如何,如今於孟蘭已改嫁與方浩然,兩人也有了孩子。
於孟蘭說:“自打有了憐兒,才見他又有了笑臉。”於孟蘭說這話,臉上也少見有了片刻愉悅笑容,但這愉悅很快又沾染了苦澀。
“這營地中總共十幾個孩子,是我們所有人的希望。”於孟蘭好似鼓起了好大的勇氣,忽然緊緊抓住了小二月的手,求道,“月小姐,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回頭吧,帶走憐兒,我求求你,求求你,我給你下跪了,求求你……”
這時,方浩然帶着憐兒進了屋來,略一皺眉後斥道:“夫人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莫要爲難人家。孩子餓了,快去做飯。”
於孟蘭抓着小二月的手緊了緊,雙眼渴求地又盯緊了小二月片刻,末了苦澀一笑,爬起身來,乖乖出去生火做飯了。在這家中,方浩然說一,於孟蘭從不敢耽誤,都是立即乖乖照做。
小二月看了看方浩然腳邊的憐兒,還不知這二三歲的小娃兒是男是女,也看不出來。原本小二月想要衝着憐兒笑笑,但四目相對,小二月忽然愣神。
這娃兒的眼神……不是這個年歲的小童該有的。那眼裡只有懷疑、謹慎、防備,像極了先頭將她攔下之人眼中的不善。若說有什麼不同,憐兒眼中多少還有一些光亮,不像大人們眼裡都麻木灰黑至極。就是不知道這光亮還能維持多久……
小孩子都是學着大人啊……
小二月擔憂,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尚不懂事的小娃兒眼神都是如此,再用不了幾年,怕是那眼裡的光就會隨着懂得越多越是暗淡。
小二月忽然皺起了眉頭,心中隱隱驚駭。因爲她看到憐兒腳邊跳出了一隻蟋蟀,小娃兒想也不想一腳踩過去,那動作雖然有些笨拙,但又帶着某種狠厲,好似故意,並沒有一腳將蟋蟀踩死,只是踩住了它一側足肢。那看着很機靈的蟋蟀居然躲避不及。憐兒將蟋蟀踩住了後,居然“咯咯”笑了一聲,歡喜地蹲下將蟋蟀拾起,然後大叫了着跑了出去,“娘,肉……”
肉?小二月猛然打了個寒顫,看到那蟋蟀掙扎着,片刻在憐兒嬌嫩的手指上咬破了好幾道小口子,憐兒卻毫無所覺似的。
“小姐莫怕,”方浩然也不心疼自個兒孩子的手指傷了,竟笑着解釋道,“蟋蟀本也常做藥用,食之無礙。咱們這兒吃不到什麼肉,種的莊稼茂盛起來,倒是多見蟋蟀。孩子們……”
小二月腦子裡嗡嗡響,聽方浩然在近處說話,卻感覺隔着好遠,聽得很不真切,卻不由浮現出了畫面。營地中的孩子們常跑到地裡捉蟋蟀,抓到的都活生生穿在一根樹枝上。運氣好的時候能插滿二三樹枝,拿回家裡,讓爹媽幫忙生起火,就直接拿着樹枝放在火堆上烤。
“吱吱……吱吱……”十數只蟋蟀腿腳亂蹬,被火烤得吱吱亂叫。
孩子們聞着逐漸傳出的焦香卻只顧舔嘴歡笑。等到蟋蟀都不叫了,差不多也熟透了。孩子們小心翼翼地咬掉蟋蟀的頭和尾巴,那剩下的一點都捨不得浪費。大口嚼着,那酥脆濃厚的滋味……
“惡……”小二月猛然反胃,連連擺手阻止方浩然繼續說下去。
其實方浩然哪裡描繪得這麼詳細,是小二月自個兒想象得太細緻了。方浩然只是說,大孩子們都喜歡把捉來的蟋蟀插到樹枝上烤熟了吃。憐兒還小,平日裡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別個孩子吃得香。方纔那可是憐兒抓到的第一隻蟋蟀。
小二月再看方浩然臉上的笑容,覺出那臉上的自豪,心中愈加複雜,好意提醒,“憐兒傷了手指。”
方浩然笑容更甚,道:“不礙事呀。”
小二月不由細看着方浩然兩手。那一雙手飽經滄桑,手心手背都是老繭。似乎,她剛剛見於孟蘭那兩手也都不堪。
小二月明白了。這營地裡的人都要務農,一個不小心,被蚊蟲叮咬、利枝劃傷都必不可免。久而久之,他們都習慣了,已經對這輕微的疼痛麻木。
可是憐兒這麼小,既然是第一次抓蟋蟀,也還不曾下地幹活。那一雙小手還那麼稚嫩,當真也感覺不到疼?
小二月隱隱又抑制不住顫抖。這裡的人,對自己的身體輕忽,小孩子都不懂憐惜生命,雖然只是小小爬蟲,爲了口舌之慾,可以眼也不眨地殘忍虐殺,一點都不知道怕。他們好狠啊,最嚴重的是對自己都狠。
這就是戰場……不,他們還只是戰場邊沿的人。怎麼都能麻木成了如此?
“你們有沒有想過,”小二月猶豫再三,忍不住問道,“離開這裡?”
方浩然收斂了笑容,搖了搖頭,嘆道:“我們都身無分文,離開這裡,又能去哪?”
“你們可以用糧食和藥材跟軍隊換銀子……”話說到一半,小二月見方浩然苦笑,恍然改口,“李將軍不許你們換銀子?”
方浩然深深看了小二月一眼,好半晌不點頭也不搖頭。
“小姐你……究竟是什麼人?”方浩然開口了,卻是冷不丁這樣問道。
“我老家在開封府半坡村,父姓皮,我本名叫皮二月,先頭只是爲了喬裝,化單名一個月字,不曾騙你們。”小二月真摯答道,“不過你們可能誤會了,我家中父母都還健在。此來,確也是爲尋我那在西北軍營裡頭當兵的舅舅。他名叫曲廣袤。”
方浩然搖了搖頭,似斥責,“你家中父母都在,怎的許你一個女孩兒家家的自己跑到這兒來。我瞧着,小姐該是出身大戶人家。這裡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小二月大方承認道:“我爹孃都不知道,我瞞着他們自己跑來的。”
“你……”方浩然更加不理解小二月好好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一時說不出話。
此時小二月一針見血地問道:“你可是早看穿了?那李文強和竇知縣,一個扮白臉,一個扮紅臉,合謀唱了這好一齣戲。”
方浩然頓時緊張,匆忙探頭出了帳外,左右看看。再回來,方浩然壓低了音量,終於也不再隱藏,把積壓在心底裡多時的猜疑一股腦說了出來。
按理說,西北軍營距離此處營地尚隔三十里地。而這最近的城池,小二月已經路過,還有四五里地路程。說遠吧,小二月快馬加鞭,單人輕騎,只白日裡趕路,夜晚休憩,兩日便可到達。不過若按大軍的步行速度,需走上七八日。
可說它近吧。方浩然自視不過是個平常大夫,名聲哪裡能穿到西北軍營裡頭去,叫李將軍知道有他這麼個人存在。從他被竇知縣從城裡趕出來,到李將軍派人將他救回這營地,不過隔了三天。若不是李將軍一早就派人來,哪裡會來得這麼快。
幾年下來,方浩然多少留心。這營地裡大多數人都是自己投奔而來,但有少數,像他這般能派上一點用場的,都是李將軍派人主動收留。而且都是前腳人剛被從城裡趕出來,後腳就被接了回來。
若說不是李文強和那竇知縣竇俊一早就串通好的,也就只有傻子纔想不明白箇中蹊蹺。
巧合的是,這些人當時或不是自己單獨被趕出來,同時被趕出來的人還有一二。那旁個一二或是沒人管,或好似被送到了別個營地裡頭。方浩然細數之下,發現從西北軍營到此處,一路營寨有五,當中都被安置了一名大夫。那有一位鄭大夫,家中可有妻子,居然也被遣送到了距離西北軍營最近的那處營寨裡頭。可憐天高皇帝遠,他妻兒投訴無門,只能是偶爾到那營寨探望鄭大夫,送些吃食物用。
除了大夫,每個營寨裡頭還定安置了幾名老當益壯,能看出來年輕時候可威風的。他們或是屠夫出身,或是在縣衙裡面當過打手,或是從前乾重力氣活的之類。爲人好像都很仗義,但性子又都急躁衝動。到了現在,這些老漢都還有着一股子熱血。他們到了各自營地裡頭,可不像別個都自怨自艾,若是有什麼事看不過眼的,都敢跟守營的兵士叫板。兵士們也不知怎的好似怕了他們。當初,縣衙裡頭的官兵幾人能搶趕了他們出城,這營地的兵士卻見了這幾個老漢都繞道走。
方浩然也不太清楚旁個營地裡頭的情況。就他們這營地裡頭就有一位老漢姓曹。
曹老漢也不是無兒無女,只是老伴死得早,一兒一女,兒子早年外出打工,女兒也遠嫁他鄉。這會兒他到了這營地裡頭,心裡總還留着些念想,不比旁人落寞。偶爾曹老漢找方浩然說幾句話。曾嚷嚷着,若哪天西北軍敗退,匈奴若打到了這裡來。他定拎着刀跟匈奴拼命,留下這條老命,還等着兒子回來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