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皇上”
雲明連滾帶爬地回到華蓋殿,幾乎是癱軟着撲倒在冰冷的地磚上,手裡捧着那被撕成兩半、還沾着些許塵土的明黃絹帛,如同捧着兩塊燒紅的烙鐵。
他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張張御史他他把聖旨給.給撕了!”
譁! 雲明的話音剛剛落下,整個寢房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甚至比奉天殿廣場,還要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間籠罩了華蓋殿。
爐中的沉香似乎都凝固了,空氣沉重得如同鉛塊。
所有侍立的太監宮女,包括門口的護衛,全都噗通跪倒。
他們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絲動靜就引來滅頂之災。
龍榻之上,老朱閉着眼睛,彷彿睡着了。
但他的臉色,卻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蠟黃變爲鐵青,又從鐵青變爲一種近乎死灰的陰沉。
枯槁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虯龍般根根暴起,死死抓住身上蓋着的明黃錦被,指節因極度用力而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他沒有驟然爆發他的滔天怒火。
也沒有歇斯底里的咆哮。
更沒有下令將張飆碎屍萬段。
這種極致的、壓抑的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令人恐懼。
雲明匍伏在地上,抖如篩糠,汗水瞬間浸透了他的後背。
良久。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老朱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裡,已經沒有了預想中的滔天怒火,也沒有狂暴的殺意,只有一片深不見底、冰冷徹骨的寒潭。
而寒潭深處,則跳躍着一種極度冷靜、甚至可以說是興奮的幽光。
“他還說了什麼?”
老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卻異常平穩,每一個字都像是冰珠砸在地面上。
雲明嚇得魂飛魄散,哪裡敢有絲毫隱瞞。
只見他哆哆嗦嗦地將張飆的話複述了一遍: “他還說他出來搞審計,憑的是心情,玩的是刺激,不是爲了皇上的臭錢”
“他說皇上給的八千兩帑銀,是打發叫花子.”
“說讓陛下別做夢了,他不會當狗咬人.”
“甚至說,審計暫停,錢他收下當精神損失費”
“讓工部收拾破爛,他下次再來”
“還讓那些底層官員回頭是岸,別再追隨他.”
“至於他自己,據說要去秦淮河喝酒聽曲兒了,說要享受.享受封建主義腐朽生活”
每複述一句,雲明的頭就低下去一分,到最後幾乎要把自己的頭嵌進地磚裡。
而寢房內的空氣,已經不能稱之爲空氣了,簡直是凝固的、帶着血腥味的寒冰。
然而,預想中的‘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並沒有出現。
老朱聽完雲明的複述,臉上那死灰般的陰沉竟慢慢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複雜、混合着震怒、荒謬、欣賞、以及一種棋逢對手般的亢奮表情。
他甚至極輕極輕地、幾乎不可聞地笑了一下。
那笑聲,冰冷得讓所有人頭皮發麻。
“憑心情?玩刺激?不當瘋狗?要精神損失費?還要享受封建主義腐朽生活.”
老朱喃喃地重複着這幾個詞,眼神越來越亮,越來越銳利,如同發現了稀世珍寶的獵人。
儘管這‘珍寶’渾身是刺,隨時可能反噬。
但他卻突然明白了。
他之前所有試圖‘收服’、‘利用’、‘掌控‘’張飆的想法,是多麼的可笑和一廂情願。
這個張飆,根本就不是能用常理揣度,能用權勢壓服,能用利益收買的人。
他是一把沒有鞘的絕世兇刃,其鋒利無匹,卻也傷主。
他是一團無法無天的野火,能焚盡污穢,也能燎原失控。
他追求的,根本不是什麼權勢富貴,甚至不是青史留名。
他追求的是一種念頭通達,一種隨性而爲的自由。
爲此,他不惜瘋狂作死。
甚至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讓自己殺了他。
老朱雖然不理解這種‘變態’,但也感受到了那種純粹而危險的‘質’。
這樣的人,殺了他,太可惜了。
大明這臺巨大的、已經開始滋生鏽蝕和腐朽的機器,太需要這樣一把不管不顧、能砸碎一切罈罈罐罐的重錘了。
那些勳貴、那些貪官、那些盤根錯節的利益集團,也太需要這樣一把‘瘋刀’去砍!去劈!去放血了。
而他朱元璋,需要做的,不是去握緊這把刀,是引導這股毀滅性的洪流,衝向他想要清洗的方向。
哪怕最終,這把刀會崩斷,這股洪流會反噬自己,也在所不惜。
想到這裡,老朱眼中的寒冰徹底化爲了燃燒的火焰,一種近乎賭徒般的瘋狂和冷靜同時在他眼中交織。
他緩緩從龍榻上爬起來,坐直了身體,目光掃過跪滿一地、噤若寒蟬的衆人,最後落在雲明身上。
“雲明!”
“奴婢在!”
“你說,張飆這廝,是真瘋還是假瘋?”老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刺向雲明。
雲明頭皮一炸,這個問題簡直是送命題。
他冷汗涔涔,硬着頭皮道:“奴奴婢愚鈍!張御史看似瘋癲,其實非常精明,又重情重義.”
“哼!”
老朱冷哼一聲,打斷了他的廢話:“重情重義?有個屁用!”
“他以爲他是在求死?他以爲他是在玩?”
老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被徹底激怒後的極致冷靜:“他是算準了!算準了咱現在不能殺沈浪他們!算準了咱需要他這把‘瘋刀’!算準了咱比他更在乎這大明朝!”
說着,他便從龍榻上站起身,在寢房內緩緩踱步,每一步都像踩在雲明等人的心尖上。
“他罵咱刻薄寡恩?他罵咱濫殺功臣?可他做的這事,比咱更狠!”
“他是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死!他要毀了咱這大明朝的根基!”
“但他又給咱送來了名單,送來了賬目,送來了把柄!他是把刀遞到了咱手裡,逼着咱去大開殺戒!”
話音落點,他驟然停在雲明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雲明,你說,咱是該賞他,還是該殺他?”
雲明渾身一顫,幾乎要暈過去,只能伏地道:“奴奴婢不知!皇上聖心獨斷!”
“聖心獨斷?”
老朱嗤笑一聲:“咱現在只想把他的心挖出來,看看是不是黑的!”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殺意,眼神變得幽深難測:
“他不是想求死嗎?咱偏要他活着,活得比誰都難受!”
“咱要讓他親眼看着,他折騰出來的這些污穢,是怎麼被咱一點一點清理乾淨的!”
“咱還要讓他親眼看着,他這點瘋癲的伎倆,在真正的帝王心術面前,是多麼可笑!”
老朱越說聲音越低沉,卻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決心:
“他不是提供了名單嗎?咱就按着他的名單,一個一個的查!一個一個的殺!”
說着,又猛地轉身,看向殿外沉沉的夜色,彷彿已經看到了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
“傳旨。”
“張飆‘審計有功’,擢升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總領清賬事宜。”
“沈浪、李墨、孫貴、武乃大、趙豐滿,以及所有參與審計的官員,全部官升一級。”
“讓他們給咱繼續查!一查到底!咱倒要看看,還有多少驚喜是咱不知道的!”
“什麼!?”
華蓋殿寢房內,轟然一片。
幾乎只是一瞬間,房內就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在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聖旨被撕了,皇帝被罵了,賞銀拿去嫖了,結果還要升他的官?!
這哪是什麼帝王心術,這簡直是瘋子對瘋子! 老朱無視了衆人石化的表情,繼續下達着一條條看似荒謬,實則暗藏機鋒的旨意:“他不是暫停審計了嗎?不是讓工部收拾破爛等他下次再去嗎?”
“好,咱就依他。”
“傳旨: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張飆,審計勞苦,功在社稷,咱心甚慰。特賜假三日,準其休沐放鬆,一應花費,記在內帑賬上。”
“再傳旨給應天府尹,還有五城兵馬司:張愛卿休沐期間,若在秦淮河有任何打砸搶燒、欺男霸女、醉酒鬧事之舉,只要不出人命,一律視爲.”
“呃,視爲性情中人,率真豪邁。不必干涉,只需記錄在案,報於蔣𤩽即可。”
雲明:“.”
皇上這是要縱容張御史無法無天,順便收集他的黑料嗎?
“另外.”
老朱的眼神驟然變得冰冷銳利,如同鷹隼:“再傳旨給蔣𤩽,讓他給咱盯緊了那些勳貴大臣,特別是被張飆點過名、罵過娘、抄過家的!”
“看看張飆休沐這三天,誰在家裡焚香慶祝,誰在私下串聯,誰在偷偷轉移財產,誰在試圖接觸宮裡!”
“若有異動,無論證據是否確鑿,一律記下,名單直接報給咱!”
“諾!”
雲明心頭凜然,瞬間明白了。
皇上這是要借張飆這把‘瘋刀’和‘休沐’的幌子,進一步敲打、甚至釣魚執法,清理朝堂。
那些因張飆暫停審計而放鬆警惕、跳出來搞小動作的,正好撞在槍口上,只能說找死了。
“還有!”
老朱最後補充道,語氣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張飆撕毀聖旨之事,給咱壓下去!”
“誰敢外傳半個字,抄家滅族!”
“對外就稱,張愛卿給咱檢查聖旨的質量,結果不合格,咱非常欣賞他的忠直,特賞假休沐,以彰恩寵。”
我擦!
皇上您這 這也太不要臉了吧!
雲明嘴角直抽搐,卻不敢發出半點雜音。
“好了,都下去吧。”
老朱揮揮手,彷彿只是處理了幾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衆人如蒙大赦,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只覺得後背早已被冷汗溼透。
今天的經歷,太過魔幻,太過沖擊他們的認知。
等寢房內,只剩下老朱一個人的時候,他才緩緩拿起那兩半被撕碎的聖旨,仔細地、近乎貪婪地看着那撕裂的痕跡,彷彿能從中看到張飆那張囂張跋扈、無法無天的臉。
他的手指撫過絹帛的斷口,眼中閃爍着極度複雜的光芒。
有殺意,有憤怒,有仇恨. 但更多的是,一種發現絕世兇器、並即將將其揮向敵人的興奮和期待。
“張飆啊張飆”
老朱低聲自語,聲音沙啞而冰冷:“咱倒要看看,是你這把刀先砍光咱的敵人,還是先崩斷了自己!”
“你想玩是嗎?想刺激是嗎?好!咱就陪你玩把大的!”
“這大明的江山爲棋盤,衆生爲棋子。”
“看看最後,是你這‘瘋醫’治好了咱大明的病,還是咱這‘重八’,先把你碾成藥渣!”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兩半聖旨迭好,塞進了枕下,彷彿那是什麼重要的戰略圖紙。
然後,重新躺下,閉上眼睛。
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冰冷、殘酷、卻又帶着一絲棋手落子後的滿意笑容。
“妹子,標兒,你們看到了嗎?”
“真好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