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不是說,傅友文他們會坐以待斃。
畢竟,誰不想好好活着呢?除了那個叫張飆的‘瘋子’。
別人是想盡辦法求生,他卻是想盡辦法求死。
說來也有些搞笑。
不過,此時的張飆,確實非常鬱悶。
原本他以爲,就自己那份抽象到極致的奏疏,老朱看了肯定會爆炸。
然而事實卻是,老朱不僅沒有爆炸,還打算利用他清除積弊。
這簡直就是讓他和他的那羣兄弟去送死。
因爲之前他們的所作所爲,看似瘋狂,實際上合情合理。
畢竟他們是被欠薪的一方,有理由到單位鬧騰。
可是,老朱的那道旨意,直接將他們的‘合法維權’變成了‘政治清洗’。
這一下子,他們的行動就變味了。
畢竟之前再怎麼鬧騰,錦衣衛也不會抓人,可若變成了政治清洗,錦衣衛鐵定會抓人。
那麼,如此一來,他們就不是鬧騰了,是生死搏殺。
那他和他的那羣兄弟,能有一個好活? 到時候,那些人魚死網破,不得打擊報復?
就算不打擊報復,老朱最後也會‘兔死狗烹’。
所以,他纔不得不用撕毀聖旨的方式,強行暫停審計。
畢竟他死了沒什麼,本來他就求死,讓沈浪他們跟着一起死,完全沒必要。
即使沈浪他們不怕死,張飆也覺得沒必要牽連他們。
“哎!想死怎麼這麼難啊!”
張飆站在秦淮河邊,仰天長嘆。
此時,秦淮河兩岸的笙歌簫管開始嗚咽作響,畫舫上的燈籠次第亮起,倒映在潺潺流水中,勾勒出一派紙醉金迷的溫柔鄉景象。
但張飆卻沒心思顧及。
“飆哥——!”
就在張飆鬱悶不已的時候,背後忽地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他先是一愣,隨後循聲望去。
只見沈浪、李墨、孫貴、趙豐滿、武乃大,還有他趕走的那羣兄弟,一個個笑吟吟的出現在自己身後。
每個人都換上了官服,不再是審計時的那副窮酸樣。
而且,一個個手中都拿着桌子板凳,彷彿剛去打家劫舍了。
“啥意思?”
張飆一臉懵逼:“你們想幹嘛?”
“兄弟們——!”
沈浪沒有理會張飆的懵逼,直接擡手指着秦淮河兩岸,朗聲道:“這裡就是咱們打工人血汗錢砸出來的銷金窟!”
“嗷!”
衆人立刻鬼哭狼嚎。
張飆更懵逼了,心說你們該不會打算穿官袍去嫖吧?! 這麼抽象嗎?!
卻聽孫貴又舉起那盞夜壺燈,高聲道:“讓我們用光!照亮這銷金窟的黑暗吧!解救那些沉淪的婦人!”
“哈哈哈!”
衆人鬨然大笑。
緊接着,李墨拿着一卷新買的論語,走了出來,擲地有聲道:“子曰,捨身取義。李某,願隨衆兄弟去嫖.”
“我擦!”
張飆終於忍不住罵了一句:“你們在搞什麼鬼!都他媽瘋了嗎?!”
“嘿嘿,飆哥,你休想拋下我們!我們這輩子就跟定你了!要瘋大家一起瘋!”
趙豐滿笑着站了出來。
其餘人也紛紛上前一步,異口同聲:“要瘋一起瘋!要死一起死!”
“我”
張飆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我尼瑪! 這羣混蛋!
怎麼辦,眼睛裡進沙子了! “飆哥,我們都回去安排好後事了。如果皇上真不要臉,牽連了我們的家人,那下輩子再做家人。至少這輩子,我們死而無憾!”
沈浪笑着走了過來,摟着正打算別過身,偷偷擦眼淚的張飆,輕聲道: “正所謂,女爲悅己者容,士爲知己者死。在這個有志難伸,萬事難成的年頭,難得還有飆哥這樣胸懷黎明的人。”
“是啊飆哥。”
孫貴也舉着燈走了過來:“我們萍水相逢,您本可以對我們不管不顧的。但您卻爲了我們,捨身忘死,我等豈能辜負您?”
“俗世洪流,站得住腳已經千辛萬苦,想出人頭地,比登天還難。”
武乃大搖頭嘆息道;“我在吏部,見到了太多爲民請命,卻十幾年無法升遷的好官。更別說做我們今天做的這些事,他們恐怕一輩子都不敢想。”
“這個世道,總要有人犧牲,若我們不犧牲,我們的子子孫孫就會犧牲,還是讓我們犧牲吧。”
趙豐滿鄭重其事地看着張飆:“事在人爲,天涯路遠,不如振翅齊飛,好嗎張僉憲?”
“飆哥!”
“張御史!”
“張僉憲!”
隨着趙豐滿的話音落下,越來越多的呼喊聲,接連響起。
張飆心頭一顫,旋即扭頭掃視這羣人,只見他們一個個目光堅定,視死如歸,不由大爲感觸。
他現在總算明白了,什麼是志同道合。
自古以來,總有那麼一羣不要命的人,秉承他們心中的大義,捨身忘死。
想不到,他張飆也會遇到這樣一羣人。
“哈哈哈——!”
張飆冷不防地仰頭大笑,彷彿剛纔的鬱悶一掃而光,又恢復了那個睥睨一切的心態:“好!兄弟們說得好!要瘋一起瘋!”
“今晚,老子就帶你們,換場子,審計這銷金魔窟!”
“嗷——!”
衆人再次鬼哭狼嚎,比之前更加豪情壯志。
很快,他們就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那片風月之地。
路上的行人、尋歡客、甚至畫舫上的歌姬嫖客,都驚疑不定地看着這支奇怪的隊伍。
“這這都是些什麼人?”
“好像是官老爺?可這打扮.”
“你看那個!還舉着個夜壺?!”
“他們擡着桌椅板凳幹嘛?要來秦淮河擺攤嗎?”
“領頭那個.是不是之前把皇上氣暈的那個張御史?!”
“嘶真是他!他怎麼跑這兒來了?!”
議論聲中,張飆徑直走向河畔最豪華、最大的一艘畫舫,鳳求凰。
畫舫上的龜公和護院一看這陣勢,頭皮發麻,硬着頭皮上前阻攔:“諸位老爺,請問有何貴幹?咱們這畫舫今日……今日已被包下了”
“包下了?”
張飆眉毛一挑,擡手指着沈浪他們官服,囂張道:“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咱們是什麼人,脫了這身官服!夠不夠包你這條破船十次?”
龜公被嚇得一愣,看清那羣底層京官的官服,好傢伙,直接腿都軟了:“夠夠夠絕對夠!老爺您裡邊請!快請!”
“這還差不多!”
張飆大手一揮:“兄弟們!上船!今天咱們就把這鳳求凰,改成‘打工人工會團建中心’!”
“嗷嗚——!”
一羣人歡呼着,如同土匪進城般涌上了畫舫。
原本畫舫上那些精心打扮、正準備獻藝的歌姬舞姬,看到這羣奇形怪狀、還自帶道具的恩客,全都嚇得花容失色,尖叫着躲到一邊。
有勳貴子弟想上來理論,一看領頭的是那個連皇上都敢氣暈的瘋子張飆,立刻縮着脖子溜邊走了。
張飆則毫不客氣地佔據了主位,把畫舫裡原本雅緻的擺設推到一邊,把孫貴的夜壺燈擺在桌子中央當氛圍燈。
“老鴇!老鴇呢?!”
他拍着桌子喊道。
一個濃妝豔抹、風韻猶存的老鴇戰戰兢兢地過來:“爺您有什麼吩咐? “把你們這兒最紅的姑娘都叫出來!會唱曲的唱曲!會跳舞的跳舞!彈琵琶的使勁彈!”
“爺我們這兒的姑娘,一條船一個,您若全要了,恐怕其他爺”
“什麼一條船一個,讓隔壁貪官看到了,還以爲我們清官玩不起!?”
“不是的爺,大家都一樣!”
“我管你那麼多!快!給我兄弟們一人安排一個!要活兒好的!”
張飆說着,又看了眼其他桌子,補充道:“還有,好酒好菜,儘管上!今天爺高興,請兄弟們樂呵樂呵!”
老鴇剛想叫‘有人砸場子’,另一名比較有眼力見的老館兒,連忙招呼道:“哎喲!爺您放心!保準讓您和各位爺滿意!”
說完,也不管老鴇的臉色,當即朝身後呼喊道:“姑娘們!快!都出來見客了!上好酒!上最好的席面!”
“來啦——!”
頓時,絲竹聲起,鶯歌燕舞,美酒佳餚如流水般端了上來。
“都他媽給老子放開點!”
張飆一腳踩在凳子上,端起一大碗酒:“咱們今天是來享受的!忘了之前的一切!今晚只有酒和姑娘!幹了!”
“幹了!”
衆人被他的情緒感染,紛紛端起酒碗,仰頭痛飲。
幾碗酒下肚,氣氛很快就熱烈起來。
趙豐滿摟着一個歌姬,大聲吹噓自己今天怎麼擡走了曹國公家的屏風。
另一個御史則跟舞姬比劃着自己罵茹瑺時的英姿。
孫貴甚至試圖用夜壺燈給一個彈琵琶的姑娘打光,嚇得人家差點把琵琶扔河裡 整個鳳求凰畫舫,徹底被這羣抽象的傢伙改造成了大型底層京官團建現場。
絲竹雅樂混着划拳行令聲,翩翩起舞伴着吹牛逼的吆喝,夜壺燈的光芒與華麗宮燈交相輝映。
張飆看着這荒誕的一幕,心裡既覺得好笑,又有一絲莫名的快意。
對!就是這樣!
使勁造!使勁作!使勁瘋! 最好明天全應天府都知道,他們這羣奉旨審計,在秦淮河狂歡。
而且還領了老朱的賞賜。
他就不信,老朱能忍住不找他。
只見他喝得滿臉通紅,搖搖晃晃地走到船頭,對着秦淮河兩岸的燈火,運足內力,大聲吼道:
“朱重八!你不是瘋子嗎?!有本事!你現在就來砍死老子!”
“老子要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你爺爺——!”
聲音在河面上傳出去老遠,引得無數畫舫上的人探頭張望,目瞪口呆。
瘋了!
徹底瘋了!
隱藏在岸邊人羣中的錦衣衛探子,面無表情地快速記錄着。
【戌時三刻,張飆於鳳求凰畫舫,公然揮霍賞銀,狎妓飲酒,並再次於公開場合辱罵君上】
畫舫內,沈浪也喝得有點多了,端着酒碗湊到張飆身邊,大着舌頭問:“飆哥.咱們以後還審計嗎?”
“審計個屁!”
張飆一把摟住沈浪的肩膀,醉醺醺地喊道: “明天老子就去奉天殿問老朱,這秦淮河的消費水平合不合理?問問他的內帑銀夠不夠咱們天天來快活!”
“好!!”
一羣醉鬼跟着起鬨。
然而,就在這時——
一道不合時宜的、帶着哭腔和無比焦急的聲音,穿透了畫舫的喧囂:“飆哥!飆哥!不好了!!”
只見一個留守在臨時庫房的小吏,連滾帶爬地衝上畫舫,臉色慘白,氣喘吁吁: “蔣𤩽!蔣指揮使帶着錦衣衛,把咱們的庫房給圍了!”
“說說是奉旨,接管所有贓款和物資!”
“咱們的人被趕出來了!東西全被他們看管起來了!”
喧鬧的畫舫,瞬間安靜了下來。
音樂停了,歌舞停了,划拳聲停了。
所有醉醺醺的‘審計天團’成員,酒意瞬間嚇醒了一大半,臉上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皇上他.終於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