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地球儀
其實，鄭和不是瞪姜星火。
而是在睜大了眼睛瞪那個奇怪的、刻滿了國家的球體海圖。
安南，暹羅，真臘，占城，舊港，錫蘭，馬爾代夫……
整整十餘個國家，聽說過的，沒聽說過的，都詳細地標註在了地球儀上，甚至還有島嶼、海峽、港口的刻畫，可以說是無所不有，無所不全。
因爲姜星火給他指的是馬爾代夫的位置，所以鄭和看到的是大明與周邊國家的那一面。
雖然是有些反光的球體，但藉着月光，精通天文航海的鄭和依舊一眼就看出，這個古怪球型地圖的精確度比大明目前最好的海圖，都要精確無數倍！
大明現有海圖上有的信息，這張圖上有，而且繪製的更爲具體；大明現有海圖上沒有的信息，這張圖上也有，而且不似作僞。
鄭和心跳變得極爲劇烈，“撲通撲通”的聲音迴盪在胸腔中如同擂鼓一般。
只要有了這張圖，豈不是意味着大明船隊可以輕鬆地，不需要藉助色目領航員，就能毫無阻礙地來到這個“馬爾代夫”？
須知道，這已經遠遠超出歷代王朝【官方所組織遠洋航行】的極限了。
而鄭和迄今爲止，自己下海到過的最遠地方，也不過是萬里石塘（南海），也是拜姜星火所賜。
他記憶中那個世界的南京，不論哪個夜晚都是燈火通明，不說每家每戶的電燈，遍佈着摩天大樓的都市更是霓虹閃爍，宛若白晝。
也只能說，能在歷史書上留下名聲的人，真的沒有想象中那麼無能。
如此種種，雖然沒有像是姜星火的球型海圖一樣標定具體位置，但是這些城市的名字，都是有據可循的。
在詔獄裡，姜星火一個囚徒，又不缺銀子，把地球儀賣了能換點啥？還不如自己留着玩。
心思電轉，也不過是一個呼吸的事情。
或者說，他接觸的這幾位獄友，都不是什麼普通人。
就譬如姜星火已經認出身份的李景隆，嗯，也就是曹九江曹公子。
——麥加。
二是鄭和本身也有個心願，若是姜星火真是謫仙，能夠預測未來，那就可以讓姜星火幫他看看，心願日後能否實現。
鄭和只是覺得，這可能是姜星火無意中從哪個色目商人手中收購來，或是家傳下來之類的。
再想起姜星火胸有成竹的姿態，鄭和倒吸一口涼氣。
麥加，是大食法（***教）的聖地。
所以，要麼既合作又對抗，通過共贏來改變世界，改造大明。
“你在幹什麼？快點進牢房去！”
尤其是那位“秋先生”的出現，更是讓姜星火愈發篤定這一點。
這讓姜星火的心頭，感受到了些許壓力。
華夏曆史上藩王造反記錄保持者、擁有族譜消失術能力的強大存在、網廟裡唯一封狼居胥的皇帝、文人筆下擁有堪比劉秀大隕石術之‘大神風術’的奇異法師、大明徵北大將軍朱棣，此刻恐怕已經注意上了自己。
他剛纔看到的球體，不僅標註他所有認知內國家和名城的座標。更有甚者，在極西之地還有很多諸如匈牙利、波蘭、神聖羅馬帝國、條頓騎士團、挪威、瑞典、諾夫哥羅德這些聞所未聞的國家都被標註了出來，雖然沒聽說過這些國家，但鄭和可以肯定，對方的標註有極大可能是正確的。
換句話說，姜星火不屑，也不會跟很多前世小說裡的人一樣，給帝王將相當狗，搏個什麼封侯封國公的期許。
一念至此，姜星火對自己閒的沒事在詔獄裡指點江山這種行爲，就覺得純屬是過去的自己在坑現在的自己。
朱棣，會如何對待自己？
姜星火打了個哈欠，淡然地說道：“這種玩意兒，隨手雕來解悶的，沒興趣賣。”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
那麼自己該怎麼辦？
這個問題，最近一直在姜星火的心頭縈繞。
而鄭和此時，陷入了更深一層的思考。
啊不，按照時間順序，人家麥大帥那叫美利堅版的李景隆纔對。
鄭和是真的不願意等了，哪怕等到明天再知道答案，對他來說都是一種巨大的折磨。
因爲鄭和的最後一瞥，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姜星火即使幫助朱棣，也只是爲了通過朱棣的力量，達到自己拯救蒼生的目的。
姜星火在稻草堆上當了一回原始人，拿稻草做繩結，開始算自己到底都瞎吹過哪些事。
這是來自獄卒的最後提醒。
“爲何姜星火會做出這個地球儀，在我假扮囚犯入獄時‘恰好’展示給我看？”
這種威嚴，跟姜星火在第三世見過的御史中丞張巡有一點像。
因爲鄭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地名。
但是若是朱棣想要自己做一些殘害百姓，純粹是爲了鞏固封建帝王統治的事情，或者是出主意，姜星火絕對不會做。
大食法政權的權力中心在往後的近五百年間一直都在巴格達，巴格達也就成爲學術研究與商業中心。
這些，都在蒙古人的筆記上記得清清楚楚。
姜星火什麼死亡方式沒嘗試過？
他只是表面鹹魚躺平而已，其實對痛苦的忍耐度，早已到達人類的極限。
大明帝國的高層，毫無疑問已經注意到了自己。
撓了撓頭皮，姜星火的眼皮也開始狂跳不止。
再結合對方清楚地知道日本有金山銀山，萬里石塘裡有鳥糞島。
鄭和盤膝坐在地上，腰桿筆挺。
但無論如何說，姜星火都可以肯定，“秋先生”絕對不是什麼普通人。
或者說，只是李景隆的對手朱棣太強大而已。
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啊！
在對方的口中，竟然只是閒暇時間雕刻出來，用來解悶的玩具！
這是何等的暴殄天物！
鄭和還要說些什麼，幾名疾步跟上來的獄卒卻直接拿刀鋒挾住了他的要害，鄭和無奈，只得跟着獄卒進了自己的牢房。
當年在燕王府中負責過一段時間典籍造冊的鄭和，就是恰好知道這件秘辛的人！
此前便說過，同樣是三流的將領（戰術水平比戰略水平更菜），二流的統帥（能有序調度十萬人以上的軍隊作戰，但距離一流統帥仍有差距），一流的政客（能夠見風使舵完成政治投機），頂流的演員（極爲擅長作秀）。
從後面跟上來的幾名獄卒面色凝重，不再推搡，反而對視一眼後紛紛拔出刀來。
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像姜星火這種被方孝孺“誅十族”所牽連的普通儒生，從身份來說，根本不可能接觸到這種秘辛；從閱歷上來說，連南京都沒來過幾次，也沒有出海經歷，更不可能知道海外的世界，而且知道的這麼清楚。
“難道，他早就預測到了我要來，也料到了我的心願和問題，所以提前給我的問題準備好了答案？”
而隨着姜星火指尖的無意擺動，鄭和再次仔細觀察起這個移動的球體來，越看越是吃驚，越看越是狂喜！
鄭和深吸一口氣，壓抑住激動的情緒，勉力掙開獄卒，趴在小窗上疾聲問道：“你這東西哪來的？”
他的心臟現在還在噗通噗通的狂跳，難以平復。
要麼一拍兩散，有種你宰了我。
譬如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
信了也就算了。
比如燕王府裡，就存有耶律楚才所著的《西遊錄》，詳細記載了現今帖木兒汗國的主要城池、人口、地理、風俗等情況。
甚至連現在帖木兒汗國的信息，朱棣也是因此掌握的。
姜某不慫！
若是朱棣真的想要自己做一些有利於改變這個世界的事情，能讓百姓過得更好的事情，那姜星火自然願意與其合作。
在大食法的歷史上，穆罕默德遷徙到麥地那，並使之成爲大食法政權的第一個首都，倭馬亞王朝當政之後將首都遷至大馬士革，而阿拔斯王朝則遷至伊拉克的巴格達。
別的不說，光是幾十萬大軍安排好吃喝拉撒、行進次序，就已經是一件絕非常人所能完成的任務了。
姜星火想都不用想，在明代人眼裡，自己的種種古怪，肯定是藏不住的。
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咸陽。
但是要知道，身爲資深穿越者姜星火，也是帶過兵打過仗的好吧？
沒辦法，明成祖朱棣的名號，在後世實在是太響亮了。
姜星火覺得對於朱棣來說，朱棣肯定會想要採用他的計策來增強國力，但同時，對於威脅朱棣的皇權的事物，朱棣必然是警惕且提防的。
實際上兩人的對話非常簡短，鄭和腦海裡的想法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麥加最早見於中國南宋淳熙五年周去非所著《嶺外代答》中麻嘉國，《宋會要》稱之摩迦，《諸蕃志》稱之麻嘉，到了元代，方有麥加的稱呼。
姜星火終於擡起頭，看着眼前關公模樣的獄友。
姜星火不由地心頭一跳。
先不討論“過去的我是不是另一個我”這種哲學問題，如果兩個月前的姜星火出現在眼下，姜星火肯定會惡狠狠地告訴他，沒事別指點江山，鍵政這種老毛病犯不得。
若是穿越一遭，還要做這些蠅營狗苟之事，爲了自己血脈的延續，那穿越的意義何在？
要做，便做改天換地的大事！
事實上，鄭和之所以假扮成這樣來詔獄。
換言之，在這個時代只要擁有這個古怪的球型海圖，就可以創造歷史記錄，名留青史。
“隨手雕來.解悶的.”鄭和嘴角抽搐了下，強忍住把眼珠子瞪出來的衝動。
因此姜星火必須利用朱棣的精明與短視，來合理規避矛盾，達到自己拯救蒼生的目的。
因爲鄭和被閹割後，在燕王府待了很多年，也因此有了很多旁人沒有的見識。
只是現在，恐怕除了權貴府邸和秦淮河上的畫船，整座城市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現在鄭和已經有些相信了皇帝和師父跟他說過的話，姜星火真的是謫仙！
謫仙之能，恐怖如斯！
相隔一個囚室，姜星火自然不知道對方的想法。
“晚上禁止交談，違者鞭八十！”
而到了一百多年前，蒙古人入侵巴格達並加以洗劫，這是大食法歷史上最令教徒們不堪的往事，在巴格達戰役之後，蒙古人接着就橫掃西方世界並征服了敘利亞。
從那時候起，姜星火就充分意識到了，帶兵打仗這件事，真不是個普通人能玩得轉的，而且回想起李景隆那種對後勤輜重、部隊行進、列陣紮營等等說起來頭頭是道的情景，姜星火也不得不承認，李景隆沒有他前世印象中的那麼鐵廢物。
漆黑的夜空中，繁星閃爍，映襯出一條長長的銀河。
“自己做的。”姜星火漫不經心地回道。
姜某直接開啓第九世，豈不美哉？
想清楚這一切後，姜星火莫名地卻想起了唐代令狐楚的一首詩。
隨着“砰”的一聲，牢門關閉，基本隔絕了外界的聲音。
若是知道了，也只會覺得無語。
鄭和神情肅穆，頗有幾分威武雄壯之感，可惜，姜星火併未被震懾到，依舊懶散地躺在稻草堆上。
在第三世守睢陽城的時候，姜星火手下就管着好幾百號唐軍士卒呢。
麥加能成爲聖地的原因，在於阿拉伯半島上的嚴酷環境經常導致部落間的衝突，但每年他們都會停戰一段時間，並前往麥加朝覲，這也是一年一度仲裁紛爭的時刻，債務獲得解決，人們於麥加市集進行貿易總之，各部落因這些一年一度的盛事而產生共同的信念，使麥加在半島上的地位極其重要，最終導致了麥加這座城市在大食法信徒心中的神聖地位。
高羽那個鐵憨憨就不說了，這種魔鬼筋肉人看着就委實不像是個正常普通人，說他一頓吃三個植物人姜星火都信。
姜星火認爲，自己既然不怕死不怕折磨，憑藉着腦海中的知識和見識，就有足夠的跟永樂大帝談條件的資本。
一是爲了先親自看看這位陛下和師父所言謫仙是什麼樣的人，瞭解一下底細，鄭和絕不甘心只當個被動的傳聲筒，也絕不甘心被姜星火一句話就折騰來折騰去。
長刀出鞘聲不絕於耳，鄭和全然不顧，只是目光灼熱地盯着姜星火，身體緊貼着鐵門語氣誠懇地說道：“可否賣給我？價錢好商量。”
鄭和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碰見這等寶貝！
再鹹魚的人，躺平久了也會想着動一動的。
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之感涌上心頭。
在姜星火的印象裡，這位現在三十多歲風流倜儻的大明戰神一代目，在歷史上的形象似乎就是個純純的鐵廢物，大明版的麥克阿瑟。
唯一的答案就是，對方是洞察天機的謫仙！
“鏘~”
畢竟，身爲穿越了八世的資深穿越者。
“訛打刺之西千里餘有大城曰尋思幹，尋思幹者，西人云肥也，以地土肥饒故名之。西遼名是城曰河中府，以瀕河故也。尋思幹甚富庶，用金銅錢，無孔郭，百物皆以權平之盛夏無雨，引河以激，率二畝收鍾許；釀以蒲桃（葡萄），味如中山九醞；頗有桑，鮮能蠶者，故絲繭絕難，皆服屈眴。土人以白衣爲吉色，以青衣爲喪服，故皆衣白……”
姜星火眯着雙眼仰頭望天。
當然了，由於鄭和缺失了聆聽姜星火的絕大部分課程，所以直到現在，鄭和對於姜星火是否是謫仙人的事情，依舊是將信將疑的狀態。
不算不要緊，從績效削藩、攤役入畝，算到大明國債、化肥、央稅地稅、稅警總團姜星火的頭皮越發發麻，到最後幾乎快要炸裂。
想到“朱棣”這個名字。
譬如“立陶宛”和“莫斯科”這兩個稍稍靠東的國家，就是蒙古人西征所打到的最遠地方，但蒙古人的情報也得知，在更西的地方也確實還有一些金髮蠻夷所建立的國家，這些國家分別被稱作“發郎溪”、“鶯歌藍”、“脖頸低”.這件秘辛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
也不完全像.張巡是外剛內狠，而這位“秋先生”雖然表面的氣質也是剛直，但內裡的東西，還是有些差別的。
出獄後，怎麼面對這個全新的大明？
或者說，如何面對永樂大帝朱棣？
如果朱棣讓自己幫他做事，自己做不做？
姜星火深思片刻，終於定下心來。
出獄，只剩下四節課了。
聞言，鄭和的呼吸微滯。
鄭和非常確信，這簡直就是傳說中的寶物，甚至能準備標定到聖地麥加的位置，堪稱萬金不易！
但現在，木已成舟
而且最讓姜星火費解的是，我真就說說而已啊！
你們怎麼還信了呢？
若不是忌憚這裡是詔獄，獄卒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簡直恨不得現在就衝進牢房，從姜星火手中拿過來，然後獻給皇帝。
什麼胸有成竹，明明是他剛睡醒好不好
牢房裡的光線漸漸黯淡下來，被打斷後有點睡不着的姜星火站起身，望向牢房石壁的天窗外。
這句話倒不是敷衍，而是姜星火真的覺得就沒必要賣。
而且之前皇帝就交代給他，蒐集西洋情報，爲日後出海下西洋做準備！
當然了，也有一些其他的側面印證。
毫無疑問，在這個時代，有這種智慧與見識的人物，絕對不是什麼普通的戶部小官，而且對方身上的氣質也頗具威嚴。
伱們怎麼還真能實操出來啊？！
“大日月國債”屬實是給姜星火來了一點小小的大明震撼。
燕王府本就是當年的大元皇宮舊址，而燕王府中遺留了非常之多的蒙古人撰寫的典籍和筆記。
妻離子散、被煮、被殺、極度飢餓.姜星火什麼苦都吃過，什麼罪都受過，根本不懼怕任何在物理意義上的威脅。
姜星火看着今夜的星光，不僅喟然長嘆。
“不擬回頭望故鄉啊.”
隨後，念頭通達的姜星火徑自翻身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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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