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你還好嗎?”
劉萍又喊了一聲,聲音帶着一絲沙啞,像是生鏽的鐵片在摩擦。
顧秋妍身體猛地一顫,像是纔看清椅子上的人,眼睛裡瞬間涌上難以置信的紅潤。
論演技這一塊,她有着天然的代入感。
“小萍?
“真的是你啊,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下意識想上前一步,腳剛擡起,就被身旁的周乙用眼神制止了。
顧秋妍觸電般地縮回了手,怯生生地愣在了原地。
果然是認識的……高彬暗自冷冷一笑,掏出菸斗慢悠悠地點燃,對着劉萍的方向,眯眼不輕不重地吐出一口菸圈。
那是一個無聲的信號。
劉萍接收到了,她嘴角一牽,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青青,大學一別,咱們得有幾年沒見了吧?”
她的眼神在顧秋妍那一身華麗的貂皮大衣和珍珠耳環上掃過,話語裡帶上了酸味。
“哎,瞧我。
“你穿的這麼闊氣漂亮,我這話問的,純粹是多餘了。
“對了,你家小張還好吧?你現在這麼闊氣,想必小張肯定也混得不錯吧。”
小張?
顧秋妍的心頭一跳,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審訊桌旁的周乙,然後爲難地低下了頭,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樣。
她轉頭看向高彬,聲音細弱蚊蠅:“高科長,我……我可以不說嗎?”
“周太太,跟你的老同學聊天而已,不用這麼拘束。
“有什麼就說什麼嘛。”
他轉頭看向周乙,語氣裡帶着不容置喙的壓力:“周隊長,你說是吧?”
這已經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是在暗示,這是一場不可抗拒的審訊。
周乙的臉色很難看,他點了點頭:“秋妍,有什麼就說什麼,高科長會爲你主持公道的。”
顧秋妍像是被逼到了絕境,忽然耍起了小性子,聲音也拔高了些:
“好!既然是審訊,我照說就是了!”
她瞪着劉萍,一字一句道:“是,我是在大學時候談過一個叫張祥發的男朋友!
“他是哈爾濱人,劉萍你也見過他!
“但我們後來分開了,你面前這位周隊長,他纔是我現在的丈夫。
“我的貂皮大衣、耳環,也全是他買的。”
說話的同時,她心頭暗自慶幸,張平汝當年去莫斯科看她,爲了安全只說自己姓張。
劉萍根本不知道他的全名。
“是啊。”
劉萍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
“時間過的再快,早已物是人非了。
“我現在還記得,當時爲了方便你約會,我還特意去跟別的寢室同學擠了一個晚上,好給你們倆共度良宵的機會呢。”
她斜着眼睛,挑釁地看着周乙。
正所謂不怕姐妹吃苦,就怕姐妹揮金如土。
劉萍看着顧秋妍一身珠光寶氣,男人還是警察廳的大官。
再想想自己在北平受盡苦楚,好不容易叛變投了軍統,過的還是老鼠一樣東躲西藏的日子,現在更是小命都捏在別人手裡。
一股難以抑制的妒火,從劉萍的心底裡熊熊燃起。
她就是要當着這個男人的面,撕開顧秋妍的過去!
果然,她話音剛落,周乙的臉色愈發陰沉,眼神冷的能掉下冰碴子。
高彬很滿意這個效果,他從口袋裡拿出那張畫像,在顧秋妍面前亮了出來。
“周太太,你看看,是他嗎?”
顧秋妍只看了一眼,險些倒抽一口涼氣。
太像了。
劉萍畫得太像了。
不說有八成,六成是絕對有的。
張平汝和他弟弟張平鈞本就長的像,畫像上的平汝帶着當年的青澀,那股子執拗氣質,跟平鈞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高彬冰冷的目光緊緊盯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怎麼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呢?”
顧秋妍心頭狂跳不止。
周乙說過,高彬這個人記憶力超羣,過目不忘。
他連兩年前跟誰在哪個飯館同席吃過飯都記得清清楚楚。
如果高彬把畫像上的人跟張平鈞聯繫起來,那麼自己“蘭姐”的身份,就有可能暴露!
不能慌。
顧秋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深吸一口氣,擡起頭,眼神裡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悲傷和決絕:
“沒錯,就是他。
“他就是我的前男友,張祥發。
“他曾經是哈爾濱人,後來……後來因爲得罪了日本人,在三七年底,全家都被……被殺害了。”
高彬點了點頭,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
張祥發。
他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
他走到刑訊室門口,拉開鐵門,對門外的小李吩咐道:“你立即讓魯股長去一趟憲兵隊找村上隊長,查一查37年底日本人存的檔,把一個叫張祥發的卷宗調出來,我馬上就要。”
“是!”
鐵門再次被關上,將外面的一切隔絕。
高彬回到審訊桌前,他懶得再跟顧秋妍磨蹭,直接切入了正題。
“劉萍說,你在莫斯科讀書的時候,曾經請過長假跟她一同去了聖彼得堡,接受過情報秘密培訓。
“你的編號,是0326。
“周太太,有這回事嗎?”
“沒有!”
顧秋妍立刻反駁,聲音尖銳。
“她在撒謊!她在故意害我!”
“許青青你……”劉萍急了,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坐下!”
高彬厲聲喝道。
他敲了敲桌子,眼神冷漠地看着劉萍:“她現在叫顧秋妍,另外,你應該叫她周太太。”
劉萍被他嚇得一個哆嗦,不情不願地坐了回去,但嘴上依舊不饒人。
“是!
“周太太的確跟我在聖彼得堡一起接受過培訓,我們是同一期,第十六期畢業生!
“學校副院長莫西萊斯基教授可以爲我作證,當時就是他給我們批的假!”
“劉萍!”
顧秋妍忽然開口,她的聲音裡充滿了失望和痛心。
“以前讀書的時候,我就覺得你這個人思想偏激,沒想到你竟然真的是紅票!
“就算你是紅票,那也沒什麼。
“可同學一場,你沒必要專程從北平跑到哈爾濱來,這麼污衊毀我清白吧?”
“周太太,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看着不愛說話,但一張嘴就是伶牙俐齒,頭頭是道。”
劉萍冷笑着,眼神怨毒。
“是啊,我大老遠地在北平待着,爲什麼要來哈爾濱?
“我有病嗎?
“不就是因爲……”
顧秋妍猛地打斷了她,“不就是因爲我男人在警察廳當官嗎?
“你想求生,想活命,所以就故意把我,把我男人拉下水,好讓你自己脫身,好達到你所謂的‘立功’,對不對!”
“你胡說!你這是狡辯!”劉萍被戳中了痛處,大叫起來。
“我狡辯?”
顧秋妍冷笑一聲,眼淚順着臉頰滑落。
“算了!
“我羞於跟你這種爲了活命,連良心都不要了的女人說話!”她深吸一口氣,埋葬了友誼。
也爲劉萍背叛了信仰、組織而感到痛心、憤怒。
“好了!”
高彬擡手,制止了這場愈演愈烈的爭吵。
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周乙:“周隊長,你怎麼看?”
周乙合上桌上的記錄本,聲音平靜但堅定:
“科長,秋妍是我的妻子,我瞭解她。
“她是個本分人,膽子小,連殺雞都不敢看。
“我相信她,她不會是紅票。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有一些更具體的證據,而不是隻聽一個接連背叛紅票、軍統的三姓之人單方面陳述。
“至少她說的這些缺乏證據支撐。”
劉萍意識到情況不妙,徹底慌了,她朝着高彬大叫起來。
“高科長!
“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句句屬實!
“你可以請莫西萊斯基副院長作證!
“你派人去蘇聯情報機構的檔案庫裡查,第十六期電訊培訓生的名單上,肯定有許青青這個名字,有0326這個編號!
“還有她那個男朋友!那個叫張祥發的,他多半也是紅票!
“相信我,一個人是不是紅票,我看一眼就知道,那個姓張的肯定也是!”
高彬點了點頭,臉上沒什麼表情。
莫西萊斯基?一個酒鬼。
蘇聯情報檔案也查了,根本沒有許青青的資料。
劉萍說的這些狗屁證據,說了跟沒說一樣。
他沉聲繼續引導:“當時你們離開莫斯科時,是誰接的你們?又是誰給你們分配的工作?也許,這個很重要。”
這個問題,讓劉萍冷靜了下來。
她絞盡腦汁地回憶着,眉頭緊鎖。
“那時候我們年紀都還太小,很多事記不太清了。
“當時在莫斯科的同志很多很雜,接我們的人,以及給我們簡單安排工作走向的,爲了保密,都用的化名。”
她仔細琢磨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
“但我記得一個主要的負責人!
“他留着鬍子,大家都叫他,老溫。”
高彬的眉毛挑了一下:“把他的樣子,畫出來。”
劉萍拿起筆,邊蹙眉深思回憶,一邊在粗糙的紙上迅速勾勒起來。
沒用多久,一個面目冷峻,留着濃密鬍子、眉角還有道疤的中年男子就出現在紙上。
“對,老溫就長的這樣。”劉萍很確定的回答。
高彬對這個女人這門速畫還原的本事極爲滿意,他把畫遞給周乙笑問:“怎樣,手藝不賴吧?”
周乙過了一眼,默默記住了男人的長相,點頭道:“雖然還比不上金小宇的盲畫,但已經比警察廳大部分人強了。”
高彬問顧秋妍:“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顧秋妍有種被羞辱、被欺騙的痛苦,她雙目通紅,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恨恨地盯着劉萍。
“我沒什麼好說的。
“曾經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原來是這麼齷齪。
“果真是,人心不古,世道險惡。”
劉萍擡起頭,冷冷看着她:“青青,我的同志,你就別裝了。
“咱們都受過特訓,演戲誰不會啊?
“你就接着演吧。
“是,你是過上好日子了,有在這裝可憐的資本,反正有男人護着、疼着。
“但我沒有。
“你想活,我也不想死啊。
“但凡走過,必留痕跡。去過就是去過,你洗不白的。”
劉萍指着畫像接着說:“他就是老溫,在東北安排我們工作的人。
“按照組織當時的規矩,從蘇聯那邊回來,華北、東北片負責接應的,多半是滿洲工委的人。
“所以,我懷疑這個老溫,現在依舊是滿洲總工委的重要成員。”
高彬滿意地點了點頭:“你這個情報很重要。
“但我們除非抓住這個老溫,否則,他就是一張廢紙。”
他把畫像放在桌上,繼續說道:“這樣吧,你可以多畫幾張。
“把你們在培訓期間,安排過你們的人,甚至包括蘇聯方面的軍官,都可以畫下來。”
劉萍搖了搖頭:“蘇聯人長的都差不多,我記不住,不好畫。
“不過負責接送我們的人,我或許可以試試。”
高彬擺了擺手:“這個不急,你回頭可以慢慢畫。
“還是先聊聊你們在莫斯科,以及在情報培訓時候的事吧。”
劉萍像是打開了話匣子,立刻說了起來。
從顧秋妍記密碼本的特殊習慣,到她打電報時手指的微小動作,說的活靈活現,細節滿滿。
顧秋妍只是站在那裡,默默地流着淚,眼神裡充滿了恨意。
“青青,別裝了。”
劉萍看着她,語氣裡帶着一絲得意:“你的電報可比我發的好,發的快,也更專業。”
她轉頭看向高彬,提議道:“高科長,要不拿一臺發報機來,讓周太太試試不就知道了?”
高彬還沒表態,周乙先開了口。
“荒唐。”
他的聲音不大,但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
“秋妍不是什麼紅票,也不會發電報,這根本是無意義的測試。”
他看着高彬,繼續說道:“高科長,這就像有人非說我是彈鋼琴的大師,硬要推我上鋼琴架。
“且不說我根本不會彈,就算會彈,我也可以選擇亂彈,或者乾脆不彈。”
高彬笑了笑:“周隊長說的對。
“我們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一個人要是不想幹某件事,你就是拿槍逼着她,她也不會真正去做。”
他轉向劉萍:“你還是想想別的證據吧。”
話音剛落,顧秋妍突然面色一變,臉上現出一絲痛苦之色,嘴裡“哎喲”叫了出來。
周乙立刻起身扶住她,急切問道:“怎,怎麼了?”
“我……我肚子好痛。”
顧秋妍緊緊抓着周乙的胳膊,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周乙,我……我肚子痛的厲害。”
高彬先是一愣,旋即臉色大變,驚叫道:“不會是動了胎氣吧?快,快,送醫院!”
他快步衝到刑訊室門外,對着外面大吼:“小李!快!快安排車!去把洪股長叫過來!”
周乙扶着顧秋妍,沉聲說道:“科長,不用了,我送秋妍去醫院就行了。”
“沒事!”
高彬擺了擺手,語氣焦急。
“智有跟醫院那邊關係熟,讓他陪着去,多個人多搭把手。”
洪智有很快就跑了過來,一進門就看到臉色慘白的顧秋妍,他臉上寫滿了焦急,張口就吐槽起來:
“叔!你和周隊長也真是的,要審訊問話好歹給孕婦搬把椅子啊,哪有讓人家站這麼長時間的道理!”
顧秋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含情脈脈地偷偷看了洪智有一眼,眼神裡露出一抹踏實之色。
這一切,都被高彬盡收眼底。
很快,周乙和洪智有小心翼翼扶着顧秋妍上了車,轎車引擎發出一聲轟鳴,直奔醫院而去。
高彬站在警察廳門口,看着遠去的車影,心裡頗是自責。
他嘴裡低聲碎碎叨叨祈禱,求老高家的列祖列宗保佑,保佑顧秋妍肚子裡的孩子千萬不要出事。
萬一這孩子真要是智有的,再萬一,還是個男娃,因爲審訊折了……那他高彬,就是老高家的千古罪人啊!
想到這,他心亂如麻。
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涌上心頭,讓他對自己追查紅票的決心,第一次產生了懷疑和牴觸。
……
回到辦公室。
高彬從抽屜裡拿出顧秋妍男朋友的素描畫像,翻來覆去地看着。
這人肯定見過,眼熟。
但不知爲何,就是一下子想不起來。
也不知是不是因爲智有回來,在哈爾濱混的風生水起,讓他心絃本能地放鬆,有了些養老的想法。
又或者是長期的失眠、高血壓等,他發現最近的腦子越來越不好使了。
經常性短路。
明明想着要辦的事,一轉頭就能忘的一乾二淨。
明明很多以前能隨便記起來的人和事,現在絞盡腦汁就是想不起來。
還有寫字的時候,寫着寫着,某個再熟悉不過的字就突然變的陌生了,總感覺哪裡寫的不對。
至於出門落了鑰匙,隨手放下的文件找不着這種破事,那就更別提了。
一時間,高彬心頭涌起一種莫名的悲涼。
老了。
是真的老了,不服不行啊。
他靠在沙發上,一邊祈禱孩子別出事,一邊閉着眼睛小憩,等待醫院的消息。
半個小時後,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魯明插着兜走進來,將一份文件遞了上去:“科長,這是張祥發的資料,還有照片。”
高彬打開文件袋,抽出裡面的卷宗和照片。
張祥發確實是哈爾濱人,而且那張臉,的確與劉萍畫的畫像頗爲相似。
他沉吟片刻,謹慎說道:“你再從這個張祥發周邊的人去問問。”
魯明點了點頭:“好的。
“不過,科長,也別太指望。”
魯明很聰明,劉萍的事,高彬從頭到尾沒讓他參與審訊。
所以,他把話說的很含蓄,不直接提指認顧秋妍的事。
“這個張祥發,以前跟一個日本軍官爲了女人爭風吃醋,後來全家都被日本人殺了乾淨,家裡人都死絕了。
“而且這個人是個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不說他的鄰居早就遷走了不少,就算有留下來的,想指認點什麼,也沒有太多參考意義。”
高彬點了點頭:“辛苦了。”
“不辛苦。”
魯明笑了笑。
“我是科長您一手帶出來的,這都是份內之事,不算啥。”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盯着桌上的照片來了一句。
“這個張祥發,倒是看着有點眼熟,讓我想想啊,這個人肯定見過。”
高彬擡起頭,看向他。
魯明盯着他的雙眼,表情看似無意的一字一頓說道:“有點像……張平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