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妍君這一覺醒來, 總覺得心內隱隱有些不安。今日就要接見鎮西軍一行了,她在殿內安靜的等了半晌,卻不見孟靜淵前來。
已是五更天了, 碧竹也略有些驚訝, 卻仍是在寺人的催促下陪許妍君向崇德殿走去。
來到殿上, 許妍君更覺今日氣氛有些不對。只見殿內缺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孟靜淵仍是沒來。而衆人望着她都有些目光閃爍, 彼此交頭接耳不知在議論些什麼。
事實上殿內朝臣早在入宮的路上聽說了昨夜孟黨伏誅的消息,頓覺天威難測,不知這位女王又在搞什麼名堂, 此刻也皆是心內惴惴。唯有站在衆人之中的田臻有些難以壓抑心內的激動,他已隱約猜到, 他們大周真正的帝王, 終於回來了。
這詭異的氣氛, 終於在白君與嵇遠之等人踏入殿中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就在衆人紛紛以爲是這位縱橫大周政壇十數載的老臣又鹹魚翻身贏得了帝王的寵信時, 殿中卻驟生突變。
只見御座上那位寡言少語的陛下猛然站了起來,用充滿驚懼的聲音指着嵇遠之一行人尖叫道:“你們!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卻沒有人回答她,衆人的目光皆隨着嵇遠之等人望向了殿外。只見九重宮闕外,天光正盛,崇德殿的另一頭, 走進來一個身着明光甲的黑瘦女子, 看那樣式與甲冑上的徽記, 正屬於隴西的鎮西軍。
只見她步伐穩健, 目光凜冽的朝那御座走去, 就在衆人都以爲她要去對那位在御座上已經嚇傻了的女帝做些什麼的時候,她卻在御階上站定, 從容的轉過身來,望向殿下衆臣,緩緩道:
“朕心念邊疆百姓之苦,此番特率武威軍御駕親征,以平邊關之患,終不負衆望,踏平姑射王庭,奪回關外之地。隴西孟氏,與姑射軍勾連已久,禍國殃民證據確鑿,業已伏誅,如今國中蠹蟲已除,邊關已定,諸位愛卿在朝中爲國事勞心碌力,也是辛苦了。”
顧縭的聲音不高也頗爲和緩,其中深意卻讓朝中衆臣兩股戰戰。在衆人看來,眼前這個女子只是穿着普通的將官甲冑,卻帶着一股渾然天成的威儀,讓人頓生高山仰止之感,又有崑崙之主與朝中重臣侍立在側,再看御座上那個早已驚怒交加縮成一團的人,衆臣哪能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只見這廂話音一落,下首就如潮水般跪倒了一片,口中高呼萬歲。
顧縭望着眼前紛紛跪倒的衆人,心內感慨萬千,過去一度困惑她的問題終於由她自己找到了答案,真正的帝王威儀,絕不是靠他人的卑微來成就的,無論她此刻穿的是華服冠冕還是皮甲布衣,人心深處真正的敬畏是無法作僞的。
許妍君自然早已被人押了下去,顧縭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她一眼。縱然許妍君一直在心中把顧縭當做她的心腹大患,顧縭卻從未把她當做過真正的威脅。
剩下的一切皆是順理成章之事了,處理了孟黨一案,顧縭又命嵇遠之官復原職,爲鎮西大將軍左岑與他的武威軍昭雪,追封定遠侯,世襲罔替,又追封了甘英爲九華宮正一品女官,入葬安樂堂。
再着人前去隴西延請名士劉子期出山任大司空,執掌羣臣奏章,並理國家監察事務。封宋文瑾爲大司徒掌大周戶籍民律教化,兼理開科取士等相關事宜,公儀徵爲新任大司馬掌天下兵馬,鎮西軍則全權交給了王明朗與左晉玄,漠北與平南兩軍亦先後換帥,一封封詔令如流水般下達了下去,其中一封由顧縭親自封緘的任命,封着漠北軍的徽印被髮往了放皋郡的空桑縣。
顧縭想象着趙氏兄弟收到信時的表情,不禁露出了一絲這些天來罕見的笑容。
嵇婉柔在一旁見狀,也放下了手中的筆,如今她已是九華宮中的從一品女官大長秋,這些日子來可沒少陪顧縭加班加點。
“陛下,此刻宇內初定,微臣知道陛下還有很多事想去做,可也不能這樣不分日夜的熬着,也得歇一歇纔是。”
嵇婉柔雖是女官正,卻被顧縭從內侍的隊伍裡分了出來,每日與朝中官員一般都可以出宮回府居住,所做的工作也多是協助顧縭處理政務,草擬詔令等,後來竟漸漸被朝臣敬稱爲“內丞相”,與她父親被世人並稱爲“二嵇”,一時傳爲美談。
而此刻這位“內丞相”已是腰痠背痛困頓不堪,顧縭聞言,放下了手中涼紹章寄來的關於出使離耳的信件,這才發現嵇婉柔的滿眼血絲,不禁連忙抱歉道:“真是對不住,沒注意都到這個點了,成,我這就去休息,你也快去歇着吧。”
嵇婉柔這才柔柔一笑,整理完案前的奏摺,正準備告退,卻聽顧縭有些猶豫的問道:“懷風現在在何處?陳永年是孟黨的人,如今已經下獄,國不可一日無奉常,我還等着他回來一起商量改元的事呢,你可有他的消息?”
嵇婉柔聞言,正欲告退的腳步微微一頓,連忙轉身流利的答道:“大神官如今正在崑崙山處理些緊要事務,一旦處理完,想必就會回京了吧。”
顧縭望着嵇婉柔的背影,方纔還略顯困頓的目光此刻卻若有所思。那日與嵇遠之一同回京爲她輔政的是久未出山的白君,雖說白君的證明更有說服力,但按姬懷風過去的作風,這種時候絕不該完全不現身才是。
這段日子以來,更是沒聽到任何消息,所有人在她提到懷風時,言語中都隱約有些莫名的閃躲,再看今夜嵇婉柔這樣的表現,顧縭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翌日,九華宮,昭惠殿內。一位身着繡着暗色紋龍明黃袍的女子,正與一位白髮老者對坐而酌。
“白君,我知道你可能是唯一會與我說實話的人了。”顧縭捏着手中的酒杯,卻不敢看向那位老人略帶憐憫的目光。
“陛下心中,應當已有答案了吧。”白君默了半晌,終於緩緩開口。
聽到這句話,顧縭只覺得心內有一處地方忽然就空了,她想起那夜在大漠關外他溫和平靜的目光,終是不肯死心的問道:
“他......還有多少年?”
“今年,就是他三百年壽數的最後一年。”
白君的話甫一出口,便看見對面那位在戰場上面對千軍萬馬都毫無懼色的帝王驟然流下了兩行清淚。彷彿這一刻,她還是那個初臨異世時,脆弱孤獨的女孩,殿外卻再也不見那個巋然不動,便爲她擋盡了漫漫寒夜的背影。
許久,直到殿外的朝陽透過重重帷幔探入殿中,撫在她輕軟的發上,才聽她低聲道了句什麼,卻再也沒有人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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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周書·元文帝列傳》所載,元文帝於更始元年發佈了無數條頗爲後世稱頌的詔令,爲開啓更始之治的盛世奠定了穩固的基礎,卻有一條極不起眼又怪異的詔令混雜其中,追封元壽已盡的前朝皇子姬懷風爲昭明真君,入葬皇陵,而她百年後亦葬入了此處。據時人所知,該皇子自入崑崙山修道後,與元文帝並無交集,後人莫不怪之。
(帝女·元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