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縭騎在馬上, 遙望着遠方蜿蜒的羣山,那是被南流的蒙河隔開的西南山,此時已是盛夏, 山間一片蒼翠, 山頂上卻仍點綴着皚皚白雪, 又有輕薄的雲霧環繞其間, 顯得寧靜而悠遠。
離耳國那邊自數月前開始煽動姑射周邊各國叛亂後, 便秣馬厲兵,在蒙河邊整裝待發。上月老姑射王駕崩後,二王子才堪堪帶兵趕回奄都, 彼時大王子已經在他親信老臣的扶持下於靈前繼位,見阿史那此時帶着大軍迴轉, 竟關閉了城門, 勒令其卸除武裝, 孤身入城拜祭先皇。
而阿史那王子這邊則宣稱大王子爲奪王位謀害了老故射王,如今還囚禁王后, 不允許他與母后相見,正是其沒有得到正式遺詔,弒君篡位的明證,阿史那表示對其兄的繼位拒不承認,更帶兵將奄都圍了個水泄不通。
兩方僵持不下之勢, 就好似往熱油裡丟了個火星, 邊境剛被平息的叛亂又起, 雪上加霜的是, 整個姑射邊境都遭到了離耳大軍的全面進攻。熊熊的戰火一燃起, 就有諸多被姑射壓迫多時的屬國成了離耳大軍的帶路黨,各方人馬幾乎不費什麼功夫就攻入了奄都城, 阿史那見狀居然帶着他的五萬大軍就這麼跑了,把爛攤子留給了龜縮在都城內的皇兄。
這一切進行的幾乎與當初蒲戒與顧縭討論的完全一致。而顧縭這邊的任務,便是在裡陸到烏羌一帶截擊二王子的殘軍。
前方不遠處就是烏羌城,顧縭卻不曾選擇入內,而是在城外的開闊地駐紮了下來,此次武威軍除了五千守軍,另外兩萬將士在王明朗的率領的下全軍出征。
主力部隊在兩日前已相繼到達烏羌,在此之前,左晉玄已帶着五千精兵爲先鋒拿下了姑射屬國西婼羌,並繳獲了大量強弩,甚至還有三十把神臂弩。
顧縭剛率部到達烏羌城外時,就被左晉玄得意的拉去看他的戰利品,顧縭也不甘示弱的將西婼羌剛鍛造出來的一批精鐵刀劍交給了左晉玄,衆人都是信心倍增的同時,顧縭開始考慮如何最大化的利用好這些□□的作用。
按照原本的計劃,她手下已經有了一個以弓箭手爲主的隊伍,都配備了強勁的□□,敵人在百步之外時,便可命諸將士輪流舉射,這種輪替的方式能夠使之連續不斷地發射箭矢。加之整個隊伍列爲方陣,每一輪發射出來的箭矢有如傾盆大雨,能較爲有效的阻擋敵軍的衝鋒。
現在有了這樣的強弩和神臂弩,顧縭不禁想到了另一種更爲合適的打法,在與懷風和公儀徵討論過後,便立刻在軍中調換起來,由於之前所有人都對輪替陣法十分熟悉,此時只是將主要武器換成了強弩和神臂弩,衆人都沒有表現出太多不適應的情緒。
全軍休整了一日後,便接到了前方斥候的回報稱近五萬姑射大軍正從裡陸奔逃而來。正午的日光照射在這篇開闊的戈壁灘上,顧縭望着不遠處的蒙河上粼粼的水光,心內已沒有了過去面對大戰前的緊張,只見她目視前方,策馬回到陣中,開始有條不穩的指揮手下這支精兵排陣。
大家一同操練多日,此時已是默契十足,見主將號令佈陣,立刻就有步卒將拒馬、鐵鉤等物設與陣前,列在兵陣最前排的是長/槍兵,第二排是射程最遠的強弩,第三排則是次強弩,最後纔是神臂弩。此刻操弩的兵卒都整齊劃一的以跪姿等待着敵人的進攻。騎兵則候在兩翼,以便隨時掩護弩隊和衝入敵軍陣中行分割絞殺之事。
日頭將將偏西之時,戈壁的盡頭便出現了滾滾黃沙,並傳來了陣陣奔逃的戰馬嘶鳴之聲,其中還混雜着姑射語的呼喝之聲,似是部分將官仍在竭力控制着手下的士卒不四處逃竄保持陣型。
而在戈壁的這一側,一身黑甲的武威軍將士們已沉默而冷靜的佈下了截殺的大陣,等待着這羣行列散亂不堪,軍心恐懼不安的姑射軍,他們在焉支、馳陽和無數大周邊境小城留下的血債,此刻終於到了一併清算的時候。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
“神臂弩齊射!”
神臂弩之所以有此美稱,就在於其弓力強勁,能給百步外的敵人帶來致命性的打擊,只見百步外的姑射軍應聲而倒,最前方倒下的戰馬又絆倒了後面衝上來的騎兵,一片混亂之際,對方似乎才發現了這羣藉着地勢隱藏在此的武威軍。
“弓/弩齊發!”
而在他們還沒能回神的時候,又迎來了第二輪箭雨,一時間軍心大亂,四處是噴濺的鮮血,彼此之間都在嘶喊怒喝,叫罵着詢問對面這羣黑甲兵的來歷。直到一個姑射將官看到一個傳令兵背後的旗幟,纔不可置信的大喊道:“是武威軍!周國左岑的武威軍!”
“放你/娘/的狗/屁!武威不是早給我們幹掉了麼?!”
“我操,好像真的是啊!難道是陰兵來索魂了?!”
有膽小的姑射兵看到對面一身黑壓壓的盔甲的和凌厲的殺氣,不禁紛紛往後躲去,這一退,又爲後方正在竭力向前奔逃的大軍帶來了一片混亂。
此時攻勢最大的第三輪弩/箭亦已離弦,戰場上被奔逃的馬蹄騰起漫天黃沙,幾乎遮蔽了天上的白日,這一輪勢如破竹般的萬箭齊發,震撼了整片姑射軍,反應快些的已連忙舉盾掩護,但更多人則是眼睜睜的看着這些殺氣騰騰的精鐵箭鏃不斷落下,貫穿了自己的身體和身側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戰馬。
黃沙漫天,鼓聲陣陣,一片喊殺聲中,左晉玄與顧縭各帶領左右兩翼的騎兵似兩把尖錐插入了敵軍陣中,只見兩方人馬快捷如風,迅猛如雷,準確的切斷了大軍間的相互聯繫,幾方號令一亂,剛勉強維持起來迎戰的陣型就迅速被衝亂,此時武威軍的騎兵紛紛舉刀持戟而上,兩方人馬像兩臺巨大的絞肉機,在姑射軍中殺出兩條血路。
此時武威軍陣型又現突變,以左右兩翼爲主,向四個方向分出數隊,在敵方軍陣中形成了一個井字型,將敵軍分割包圍起來,這樣一來,效率大大提高,連一些想借機逃竄的散卒都未能倖免。
顧縭在近戰時還是慣於用劍,只見她在人羣中左衝右突,時而揮劍砍下敵方首級,時而爲同袍隔開敵軍的□□,一路衝殺來到對方主將面前時,發現左晉玄已經和蒙格纏鬥在了一塊,便毫不猶豫的提劍衝一邊被幾個親衛緊緊圍着的阿史那砍去。
姬懷風在戰場上從來都是跟在顧縭的不遠處,此刻見顧縭一人衝上去對陣數人,連忙過來協助。卻見那阿史那王子不知道中了什麼邪,一見是顧縭衝過來,竟不顧一切的甩開身邊親衛想衝上來與她對決。
這正中顧縭下懷,說起來阿史那王子的劍法也不算差,卻和顧縭這種在一次次被逼至絕境方練就的劍術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只見他還未在顧縭手下走過十招就被砍落下馬,顧縭熟練的下馬欲砍阿史那的首級,卻不料他忍着傷口的劇痛翻身爬坐起來,望着顧縭滿是血污的臉充滿不甘的道:“你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至少讓我做個明白鬼!”
顧縭的出現對他來說幾乎是一個極大的變數,他心中幾乎對此產生了執念,固執的認爲若是大周沒有她這一員悍將,他絕不至淪落到如今的境地。
顧縭看着他眼中燃燒的不甘,心情頗爲複雜,只見她緩緩的將劍送入了他的胸腔,終是在他耳畔輕聲道:“吾乃周帝顧縭。”
阿史那聞言瞬間瞪大了眼睛,卻已再也沒有力氣將那一聲驚呼送出口。
他曾堅信已被皇兄的盟友孟靜淵牢牢把握在手的大周早已失去威脅,可直到這一刻才發現,他和他的皇兄似乎誰都沒有真正花心思瞭解過這位傳說中“優柔寡斷、幸佞無謀”的女帝,而他們的那位盟友,恐怕很快也會意識到這一點了吧。
周圍的親衛被姬懷風牽制着,剛想回來救援就見顧縭已乾脆的砍下了阿史那的首級,頓時全僵在當場。
而顧縭根本不打算給他們任何反應的機會,一個翻身上馬,將阿史那的頭顱高高舉起,大聲喊道:“阿史那首級在此!餘者繳械不殺!違抗者立斬不赦!”
武威軍中的傳令官聽聞此言,立刻在軍陣中奔走傳告,聽聞主將被斬,很快這羣剛被離耳人驅逐出來的姑射殘軍就繳械投降了,左晉玄那邊更是生擒了蒙格。
王明朗見此,便下令速速整理戰場,清點軍功,上報犧牲人數。公儀徵則帶着五千人被派去奄都與離耳大軍匯合,並帶去了阿史那的首級爲武威軍瓜分戰利品。
聽完王明朗的安排,顧縭覺得無甚不妥,恰好她也着實是累了,便策馬往蒙河邊走去。這一仗從正午打到黃昏,打的可不輕鬆。顧縭在蒙河邊仗劍而坐,夕陽的餘暉映照在湖面上,讓人幾乎分不清水中那片殷紅到底是天邊的晚霞還是將士們的鮮血,水中漂浮的屍身多是姑射軍的,卻也有不少武威軍自己的將士。
望着那一張張年輕的面龐,她不禁思緒萬千,若能生在一個太平盛世,他們每個人或許都會擁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哪怕平平凡凡,普普通通,至少不會像這樣,在一切還未來得及開始之前,就已經結束。
顧縭心頭驀然爬上了一陣深切的疲倦,她不禁開始考慮,西域已定,下一步便是劍指宣京,是不是也要建立在這樣血流漂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