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縭徹底僵在了原地, 她不可置信的望着九華殿的方向,那裡此時已是一片火海。
這一刻,她突然發現自己竟一步都邁不動了。
這代表着什麼?她強迫着自己不要去想, 不可以去想。
那不過是走水了而已, 她對自己說, 有靜淵在, 火勢很快就會得到控制, 到時他便會一臉驚怕的擁自己在懷裡,對她說,幸好阿縭沒事。
怎麼可以不是這樣?!
此時深宮中已因這一場大火炸了鍋, 玄武門外卻分外安靜。夜風凜凜自街角處旋起,彷彿裹挾着無盡的嘲意橫掃過顧縭單薄的身子, 吹熄了她提燈中最後一絲微光。
宣京城裡雖沒有宵禁, 入夜的大街上卻鮮有人跡。誰也料不到, 那個九華宮中的至尊之人,此刻竟如同一個無家可歸的乞兒一般, 在這街巷間逃竄。
孟靜淵也同樣沒有想到。
甘英的話自然讓他想到了九華殿中有密道,可他卻聰明反被聰明誤,一提及密道,便揣測着這供帝王逃生之用的暗道多半是直接通向城外的。他全然不曾料到顧縭此刻還會在玄武門外遊蕩,便立即調集了可用的人手, 一路朝城外追去。
而直到顧縭眼睜睜看見孟靜淵在這種時候, 還領着戍守九華殿的羽林郎一路策馬往城外疾馳而去, 才從那一刻的不可置信中驚醒。
換了別人也許並不能在第一時間分辨出羽林郎和虎賁衛的區別, 可她顧縭又怎能辨別不出?!
孟靜淵還是有所顧忌的, 雖然他如今已是大權在握,可若是被旁人察覺他幹出誅殺天子這等逆天之事來, 他也斷不能再活着站到朝堂上。
現在還不到孟靜淵與京畿戍衛尉定下的動手時機,故而宮中此時能供孟靜淵任意差遣的,只有臨時調入的數十個的羽林衛。
於是當孟靜淵分兵四路出城追擊後,這宣京城竟暫時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在這樣可怕的刺激下,顧縭已完全忘了甘英告訴她要等着嵇婉柔的事。她腦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沒命的往前跑。
但命運有時候就是這樣玄妙,此後每每當她開始懷疑所謂天命之時,顧縭都會想起這一夜的際遇。
事實上,她若是再這樣如無頭蒼蠅一般的奔逃下去,不過半個時辰,定會被殺回城來的羽林衛抓個正着。
可就在顧縭體力漸乏,正覺着就要再也跑不動的時候,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索帝瓦,木須褐瓦科!”
那是一個她從未聽過的異族語言,顧縭聞聲停住了腳步,驚懼的望向四周。
這時她正走在一個空曠幽深的巷子裡,唯有地上的青石板映着微弱的月光給她照亮前路。在這樣的深夜裡,那一聲低吼顯得格外滲人。她剛想找個地方躲藏起來,卻已經晚了。
只見不遠處兩側的矮牆上跳下來數人,皆是黑衣勁裝打扮。他們顯然是發現了她,正朝這裡飛掠而來。
顧縭驚怕交加,轉身就跑,卻聽得背後一人低呼道:
“女郎莫怕,我等是杜姍的朋友!”
沒錯,來人正是已經救下了杜姍,準備前去相助嵇婉柔的舍莉娜。
“你們是何人?杜姍此刻又在何處?”此時的顧縭自然比誰都想見到杜姍,卻依舊保持着基本的警戒之心。
“相信周皇陛下一定有印象,我們二殿下從您初到此界時,便已着人在暗中相護。杜姍便是被我的同伴所救,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陛下還請與我先回了教坊再說。”聽得顧縭這個反映,舍莉娜便知道自己找對了人。
她讓身後一壯漢將顧縭帶上,衆人如來時那般,數個起落,便離開了這個小巷。
顧縭沒有掙扎,那女子碧色的眼眸讓她突然記起一個人。那個在他們逃出昌邑之時,於深山之中贈了她衣服,盤纏和馬車的碧眸男子。
她沒想到那人會是一個皇子,更不曾料到他離去後,還派了人護送她。她這纔想起嵇相彼時所言的官差靠不近那客舍,才放火燒樓一事。原來當時那客舍中,並不止杜姍一人。
幾人很快就回到了城西的教坊。
杜姍正在廳堂裡焦心的等待着,卻見幾人去而復返,剛想上前詢問,就看見了跟在後頭的顧縭。
顧縭的頭髮長了不少,這一段帝王生活,讓她更添幾分不同往日的貴氣。此刻這副打扮,更讓杜姍不由得生出了幾分生疏之感,一時間,她竟有些不敢上前相認。
“杜姍!”顧縭也是一眼就看見了杜姍,一時間激動的聲音都有些顫抖。這一夜的變故實在太多,到現在爲止,對她來說唯一的好消息便是真正見着了杜姍。
杜姍聽她這麼一喊,終於忍不住幾步衝上前來,緊緊抱住了她。很多話,這一刻已無須再贅述。
“你的腿是怎麼了?!還有你的手?!”顧縭這才注意到杜姍的異樣之處。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顧縭,你現在必須趕緊遠離京城!那孟靜淵不將你搜出來,定是不能安心的!”杜姍知道孟靜淵的計劃是要用許妍君取代顧縭,那他必是不能容顧縭還活着的。
“杜姍所言有理,陛下,你須得速速離京,去西面找鎮西將軍左岑!”一個女聲自院外傳來,衆人聞聲望去,卻發現是嵇婉柔。
原來她方纔在四個宮門處都查探了一番,皆不見顧縭,正打算先過來將情況先告訴杜姍,再去城外細尋,想不到竟意外的看見顧縭已被帶來此處。
“你是嵇婉柔?”顧縭雖只見過她一面,卻也對她這個爽朗大氣的女子留下了不淺的印象。
“正是,罪女嵇氏婉柔叩見陛下!”嵇婉柔不料顧縭還記得她,忙上前行禮叩拜。
“速速平身。”聽她這樣口稱罪女,顧縭心內很是不好受,更多的,恐怕還有愧疚。
到了這一步,她再不願承認,也不得不相信布了這好大一個局的,或許正是她最最親信的那個人,是她不經意間,已放進心裡去的那個人。
這裡說或許,皆是因了她還是無法相信,那日清晨他爲她梳妝的繾綣,那麼多個日子裡在朝務上毫無怨言的相助,竟倏忽間全部變成了謊言!
“姍姍,你怎麼會知道靜淵的行動?又怎麼和嵇婉柔認識的?”看着眼前衆人,顧縭突然有種特別不真實的感受。她不知道這其中到底發生了多少事,爲什麼獨獨自己成了全然不知情的那個人。
杜姍聽她那樣稱呼孟靜淵,才知道傳聞不假。想到顧縭竟是真的對那渣男情根深種,心中不由得怒意更盛,即刻將自己在孟靜淵府上的所見所聞以及如何與嵇婉柔相見的過程和盤托出。
一時間,顧縭只覺得有如五雷轟頂。她知道杜姍沒有必要欺騙自己,也不斷的告訴自己要冷靜的聽完這一切,想出一個對策來。
可當聽到杜姍說孟靜淵在府上與許妍君同寢同食,衆人儼然已將她視爲大司馬伕人之時,顧縭終於再也抑制不住的痛哭出聲。
九華殿裡情深意重的一番告白言猶在耳,現實卻如此可怖!顧縭不得不承認,自己所有的信任,情動與傾心,已成了她雙手爲他奉上的屠刀!
她眼前,依稀又浮現出孟靜淵那一對讓人沉淪的深眸。然而她此時已不敢細想,那之後究竟藏着多少謊言與背叛。
她驀然想起那時候他說:“有時候,我真不希望是你做這個天子。”這竟是唯一的一句真話。
顧縭突然覺得噁心。她其實早已淚流滿面,卻無知無覺。
杜姍見顧縭驚痛至此,一時不敢再說。嵇婉柔想到甘英死前那一幕,也瞬間紅了眼眶,卻不敢再刺激顧縭。
但顧縭卻開口了:“甘英,她還好麼?怎不見她和你一道出來?”
雖是問句,可她的口氣卻那樣篤定,彷彿不這樣確信的說出來,就再也留不住什麼。
然而嵇婉柔應聲而下的淚水,讓顧縭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還有什麼?!還有什麼!!一起說出來!!都說出來!!通通都告訴我!!”顧縭終於忍無可忍,她幾乎立時就想衝到那人面前去,讓他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情願相信,這一切不過是一個瘋狂的玩笑。
此刻,她終於感覺到了自己淚水的溫度,卻是在一個人的懷中。
顧縭只覺得自己從未在人前哭成這幅模樣,她甚至沒有發現自己已經真的衝了出去。而那個將她狠狠抱在懷中,攔住了她的去路的,是一個白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