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縭感覺自己像沉入了一片冰冷的海水中, 她在深深的海底靜靜的漂浮着，周圍寂靜無聲，依稀中似能望見海面上點點螢藍色的光暈, 讓她一下子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倏而, 天地間似有一個聲音在緩慢的念着什麼, 那個聲音越來越大, 直到顧縭的完整的聽清了其中的每一個字：“天地爲爐我爲炭, 運命因果本無情。人生汲汲何所望，只在彼心一菩提。”
“啊！”顧縭終於從夢境中驚醒，像是真的破水而出一般, 胸腔中瞬間涌入了大量的新鮮空氣，她大口的喘着氣, 疑惑的望向四周。
“你醒了？”一對清冽入水的雙眸落入眼中, 顧縭這才發現她似是躺在一個營房裡, 姬懷風正守在一邊，略帶焦急的望着她。
“你躺了兩日了, 那姑射兵的斧子上淬了毒，好在你有玄黃之氣護體，並無大礙，只是燒了一陣。”姬懷風一邊說着，一邊爲她端來了一杯清水。
“我們這是, 回營了？”顧縭喝着水, 有些疑惑的問道。
“恩, 此時說來話長, 等你恢復精神了再與你細說。”姬懷風復又絞了塊布巾遞給顧縭, 讓她擦一擦額角的虛汗，“我去看看竈上還有沒有吃的, 你現在最好喝些熱粥。”
言罷剛想起身，卻不料顧縭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姬懷風微微有些詫異，心中瞬間閃過一絲說不清的情緒，回身用一雙沉靜的眸子望向她。
“等一等，我想問你件事。”顧縭卻似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舉動有什麼不妥，竭力回憶着夢境的最後那段振聾發聵的聲音：“白君是不是曾經讓你告訴我，天地爲爐我爲炭，運命因果本無情。人生汲汲何所望，只在彼心一菩提？”
“正是，彼時你正離開崑崙山，準備往宣京而去。白君讓我將此偈贈你，說有一日你定有明悟。”懷風點了點頭，見顧縭有些怔忡，不禁伸手撫了撫她的額發：“不必心急，這世上有很多事，在你未走到那一步之前，總是很難參透其中的因果。只需記住自己每一分寸進，每一點領悟，再堅定不移的走下去，便終會走到彼岸。”
顧縭擡頭望向姬懷風，這個每每救她於危難中的男子，似乎總是這樣帶着一分看透萬千世事的沉靜。營房中分外的安靜，顧縭看着眼前這位面若冠玉，目若朗星的俊美男子，即使在這樣的陋室裡，他穿着一身粗糙的鎮西軍皮甲，卻絲毫無損他風神澹雅的貴氣。
即使是此刻的他，仍能讓她想起那日羲光殿外黛色的奇峰峻嶺，重巒疊嶂，那片蒼茫飄渺的雲海，和他一身如謫仙般的白衣勝雪。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樣子，”顧縭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那時候，還真以爲你是仙人來着。”
姬懷風聞言也輕輕笑了，卻給他那一點蕭疏軒舉的氣質平添了幾分暖意。
“說起來，你父皇大行以來已有六十餘載，那你，還有多少年的壽命？”
顧縭的問題突然讓營房內的氣氛有一絲凝滯，見姬懷風側首不語的模樣，顧縭心頭猛然漫上一絲不安，竟不自覺的帶着幾分急切的再次拉住姬懷風的手，想要一個確切的回答。
姬懷風見此也轉過頭來，專注的看向顧縭，一雙清冽如水的深眸中帶着點點暖意：“陛下不必擔心，我還能再陪你好一段時日，你不見白君，都有六百餘年的壽命？”
燭火搖曳映照在他臉上，顧縭望着他光影中不那麼清晰的輪廓，卻帶着堅定的暖意，正如他一如既往的陪伴，終於隱隱壓下了心中的不安，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態，連忙鬆開了手。
“哈，哈，那就好，愛卿這樣的肱股之臣，可得爲大周多活個五百年啊~”顧縭使勁掩飾着自己的尷尬，姬懷風卻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有些無奈的淡笑着看着顧縭窘迫的模樣。
幸好這樣尷尬的氣氛沒有持續太久，左晉玄、王興和柳大的到來順利把顧縭拯救了出來。
“唉，醒了？”左晉玄見顧縭坐了起來，連忙不客氣的走了過來，在桌邊大馬金刀的坐下：“怎麼樣，本將的營房都讓出來給你了，夠意思吧！”
顧縭這才反應過來這間略顯簡陋卻五臟俱全的營房是左晉玄的，連忙想起身拜謝，卻被左晉玄先摁了回去：“你躺好，少跟我窮客氣。”
“我去給她取碗熱粥來，諸位先聊。”懷風見幾人應有不少話說，擔心顧縭餓着，便朝衆人見了一禮起身出了門，衆人自是紛紛回禮不提。
“我說你是傻啊還是傻啊！戰場上是能發呆的地方麼？！再偏一點連腦袋都能給削了，快把你阿兄給嚇死了！”左晉玄當時也在一邊，見姬懷風瞬間臉色都白了，他對顧縭這個很有幾分貴氣的兄長還是頗有幾分好感的，見慣了他波瀾不興的樣子，再想起他當時着急的神色，也不由在心底感慨有這麼個能折騰的妹子，這阿兄該有多心累啊。
“是啊阿離，看你平時功夫那麼俊，人也穩當，怎麼到了戰場上還能愣神呢？”柳大也頗爲不解。
一邊的王興到底久經沙場了，沒少見新兵臨陣抽風的情形，見顧縭此時聞言一臉後怕的樣子，也大概知道了是個什麼狀況。
“也不必太擔心，這樣的仗，多打幾場你就熟悉了，下回可得小心些。”王興這番話纔算安慰到了點子上，顧縭立刻點頭應了。
“對了，王將軍說你這次立了大功，又有領兵之能，且你們李校尉這次不幸殉國了，臨走前特別提了你，當然我也給你力保了兩句，連公儀徵那刻板的傢伙都沒反對，王將軍就讓你接了他的位置，只是軍銜低了一級，是都尉。”左晉玄見顧縭情緒有些低落，連忙把這個還算不錯的消息告訴了她，像個急於邀功的孩子。
顧縭卻被這一系列消息衝昏了腦袋，什麼叫只是都尉，這都連升多少級了可以這麼幹的嗎？劉季衝居然也肯？而那待她很不錯的李校尉，居然就這麼走了。
“李校尉對我有知遇之恩，不知他屍骨收斂在何處，來日我定要去拜謁。”想到這點，顧縭的心情還是有點沉重。
王興和柳大見顧縭先問李校尉而未問升官之事，不由皆心生感慨，道她是個心思純直之人，又曉得知恩圖報，看來升了官也不會忘了他們這些舊弟兄，對她說起話來更多了幾分親近之意：“改日讓柳大帶你去，就葬在馳陽城外的英雄冢了，咱們鎮西軍的將士，除非家人千里來尋，大都葬在那裡。”
“多謝柳兄了。”顧縭連忙道了個謝。這纔想到這個詭異的升職：“另外，我不過是個伍長，居然給我升了都尉，難道衆將士沒有意見嗎？劉將軍沒反對？”
“哼，”提起劉季衝，左晉玄滿心都是不屑：“劉季衝那個孬種，連馳陽大營都不要了，我們這邊一出城，他們連夜開拔就躲回了關內，把偌大一片關外的土地和我們這些將士的性命，都拱手讓給姑射軍了！”
抱怨完劉季衝，左晉玄又把話題拉回了顧縭身上：“所以現在大營中就剩不到三萬人了，幾番激戰下來空缺也多，本來按你大比時的成績論理也該封個低階的軍侯了，這回又立了大功，順利營救了左軍，封個都尉自是正常，再說了，現在的情形，即使是封個將軍又如何，朝廷想來也不會認了，不過是個象徵性的鼓勵罷了。”
“什麼？劉季衝退回關內了？”顧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事實上王明朗在得到斥候回報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感到難以置信，但當大軍趕到馳陽城時，望着空蕩蕩的城門，衆人才不得不相信，他們真的被劉季衝徹底拋棄了。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事，當一日後從陵水關傳來消息稱，劉季衝已經在關內張榜告知鄉里，關外三城已失守，嚴禁百姓出關尋營生，亦關閉了一切邊關互市。這羣剛剛拼死突出重圍的左軍將士們才同時意識到，他們已經被大周，被他們的祖國拋棄了。
左晉玄和王興等人又聊了一會，見顧縭面色不佳，便囑咐她再好好休息一陣，獨留下還在消化這個驚天消息的顧縭。
事實上，顧縭此時已有些不知這到底是天大的禍事還是天大的機會，外有虎視眈眈的姑射軍，後有無法退避的陵水關，只不知道以馳陽大營現在的狀況如何，還能撐多久。而這些疑問在公儀徵、林昊與宋文瑾到來後，都得到了解決。
宋文瑾在劉季衝着人打包糧草的時候，就發現情勢不對，藉機與徐功曹告假出了大營，直到大軍撤走，才與城內剩下的百姓一同趕來大營外查看，衆人見官兵都撤了個一乾二淨，連城門兵都不見，也都慌了神，能跑的也跑了大半，宋文瑾便順勢回了營地的文書處。
劉季衝這一趟走的可不含糊，王明朗回來後着人一查，發現馳陽大營的糧倉和武庫都空了大半，王明朗的反應自然不用問了，連初聞此事的顧縭也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於是當姬懷風端着熱粥再出現在營房內時，整個大營裡知道顧縭真實身份的人就算都到齊了，衆人這纔開始商議一個至關主要的問題，如今這個情形，到底是天大的禍事還是天大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