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鄉之夜前的最後一個清晨,各方人員都在緊鑼密鼓地進行最後準備。唯有紅中燼說了一聲“出去走走”,便消失無蹤。
東京,大田區
作爲東京最南邊的行政區,大田區正對東京灣,以漁業和各式各樣的小型作坊而聞名。
而在這片地區中,有一處名爲田園調布的高級住宅區。
與東京市內如魚罐頭般擁擠喧囂的景象不同,田園調布的街道寬敞而靜謐,左右兩側是修剪整齊的樹籬花叢與低矮雅緻的洋房,蟲鳴與潺潺水聲在空氣中交織迴響,恰似塵世之外的一方桃源。
縷縷黎光破曉,透過翠葉新枝斑駁灑落,萬物都是無比的祥和融洽。
一棟掛着“鬆井”銘牌的一戶建別墅裡,由爺爺奶奶、父母、和一對兒女組成的六口之家正在緊鑼密鼓地收拾行李,看起來是要出遠門。
居住在田園調布的都是上流人士、富貴人家。他們大多都收到了新世界的“門票”,部分已經逃進了不死院龍真安排的庇護所,另一部分也會在今天之內撤離。
鬆井家自然也不例外。鬆井家的老人鬆井根二是參與過二次戰爭的老兵,戰後又利用在軍中的人脈搗鼓起了生意,乘上時代風頭賺了不少錢。
如今他已經年逾耄耋,三世同堂,人生圓滿,手上的資產夠自己頤養天年。
即便那個不死院龍真暗中搞什麼“幻想鄉計劃”,鬆井根二也很快就通過人脈得知此事,並且順利花錢買到了全家進入新世界的資格。
別墅的冥想室,一位鶴髮白眉的枯瘦老人佝僂着身子跪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對面前供臺上的一座小型佛像閉眼禱告,口中如老僧唸經。
“父親,行李已經收拾好了,您也趕快準備吧!”紙門外浮現出一箇中年婦女的剪影,應該是兒媳婦。
老人沉吟片刻後,緩緩睜開眼睛,沙啞道:“知道了,惠子。”
今天夜裡,幻想鄉計劃就要正式實施。他們要趁早前往附近的避難所,否則撞上那些抗議者們就麻煩了。
這個世界是可悲的,對於和之國的絕大多數平民來說,即便他們知道了自己即將成爲燃料而死的結局,他們也無法改變命運,拯救自己。
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有走上街頭,肆意地抗議和破壞,以宣泄對於命定之死的不滿.
就像走投無路而無能狂怒的老鼠一樣。
不過鬆井根二即便再鄙夷,也不會去真的招惹這些暴民。所以他才安排家人們趁着今早抗議活動還未開始前就驅車逃跑,免得與他們撞個正着。
禱告完畢後,鬆井根二顫顫巍巍地起身。
向佛祖禱告能令他心神寧靜,這是他的每日必修課,即便在世界末日來臨前也不例外。
就在這時,一道尖銳的慘叫卻劃破了這珍貴的寧靜。
“啊——唔唔~”
這是女人在被刺刀殺死前,試圖慘叫又被捂住嘴巴的聲音。
鬆井根二恍惚起來,彷彿夢迴數十年前.他在炎黃時常能聽見的聲音。
但下一刻,鬆井根二頓時察覺到情況不對,下意識抓過桌上一枚紫砂鉢,掄起來厲聲喝道:
“發生什麼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然而.一切又再次歸於寧靜。
就當鬆井根二準備推門出去查看時,卻見紙門外浮現出一個黑影。
這是一個長髮飄散,體態兇狠的男人身影。即便只是透過紙門看到剪影,鬆井根二便不禁寒毛乍立,雙腿抖若篩糠。
“唰——!”
紙門緩緩拉開,一個渾身濺血、模樣如屍體般可憎的長髮男人走了進來,臉上透着恬靜到詭異的笑容。
“啊啊啊!”鬆井根二頭腦發白,吼叫一聲將紫砂鉢砸向男人。
紫砂鉢失誤砸在了男人的腳邊,男人不爲所動,一步步接近鬆井根二。
“你你是誰?”鬆井根二驚恐地質問,目光卻落在了男人身後的走廊上。
那裡橫七豎八地躺着五具屍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死相悽慘、死無完屍。
鬆井根二認出了屍體身上的衣服,他們是自己的老伴、兒子、兒媳.就連孫子賢俊和孫女美優也被眼前的男人殺了!
“你你.啊.啊.”鬆井根二頓時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喉嚨像被掐住了似的發不出任何慘叫,只能發出類似牙齒相互敲擊的悶響,又吐出一口酸水。
紅中燼並未理會老人的失態,更沒有因爲剛纔的殺戮而產生一絲情感波動,只是緩步上前,輕聲問道:
“鬆井根二,你認識不死院龍真吧.作爲他曾經的部下~”
“啊啊.”鬆井根二已無法做出任何動作,也無法再說出任何話。
“噓~別緊張~”紅中燼將食指豎在嘴脣前,微笑道:
“我只是想在最後的決戰之前,多瞭解一下我的對手。沒事的,你什麼都不用說~我有辦法知道。”
說罷,紅中燼一把揪住鬆井根二的頭髮,將他以伏跪的姿勢按在地上。
“爲什麼.”終於,鬆井根二艱難而晦澀地開口了:“爲什麼.殺他們孩子是無辜的”
“嘻~”紅中燼卻只是咧嘴一笑,將他的腦袋微微拽高。
這詭異的笑聲,讓鬆井根二無比熟悉。這是惡魔的笑聲這是他們這些“大和軍人”曾經在炎黃的戰場上肆意殺戮、及拿戰俘做生化實驗時,最常發出的笑聲。
鬆井根二吃力地擡起頭,面前正是他每日祈禱的佛像。
一瞬間,他那渾濁腐朽的雙眼與佛陀(Buddha)的深邃雙眸相交,兩者彷彿跨越時空,奇妙地匯聚在了一起。
恍惚間,鬆井根二想起了一些往事.一些他早已不願再提及的往事。
他看見他剛加入大和帝國軍隊,奔赴炎黃大陸戰場時的青蔥面孔。
他看見他被編入百鬼夜行部隊後,從一開始的牴觸,逐漸變成麻木,最後變成了享受。
他看見他與百鬼夜行部隊的戰友們,像觀賞家畜一般笑看戰俘們在實驗室裡嚎哭蠕動。
他看見他輕蔑地睥睨着逃難的敵國農女,不顧對方“放過孩子”的哀求,一把奪過她懷中緊抱的小孩,隨後刺死女人。
他看見他被調離百鬼夜行部隊前,受到了團長的親自表彰與鼓勵,不死院副團長也在旁邊對他微笑.這兩個男人對於當時意氣風發的他來說,就如同宏偉的大山、璀璨的太陽。
他看見他在二次戰爭結束後,因爲被提早調離百鬼夜行部隊,所以幸運逃過了軍事法庭的制裁,釋放當天夜裡就去歌舞伎町買醉慶祝,感慨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他看見他在戰後白手起家,成爲小富商,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擁有幸福的大家庭至於那場悲慘的戰爭,他早已拋諸腦後,只當是人生路上的些許風霜。
終於,他聽到耳畔響起了梵音.宛若大限將近的鐘鳴。
他看見.面前的佛像開口對他說話了。
一瞬間,他的大腦如遭雷擊,渾濁的目光逐漸清澈。
“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鬆井根二艱難地蠕動喉結,竟然鬼使神差笑了起來:
“世間萬事萬物,不過一念起因,一字爲果.業報不斷,循環往復。無休無止,無處可逃.”“.哈哈哈.沒人能逃得掉.吾逃不掉,汝逃不掉,他也逃不掉.哈哈哈.佛陀啊,事到如今,你卻要憐憫我.”
“呵呵呵~~南無阿彌——”
老人跪坐在佛像面前,此生第一次虔誠地念誦佛名。心境平靜如水,不起一絲波瀾。
只可惜他還未唸完,站在身後的紅中燼便裂開血盆大口,“喀嚓”一聲咬爆了他的腦袋。
晚上六點,夜幕已至,身穿特工服的希莉斯在一座荒廢的城市觀景臺上找到了紅中燼。
對方正半蹲在欄杆上,若有所思地眺望着山下。
這座城市已經停擺,再也沒有往日的霓虹燈火,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玩夠了?”希莉斯眼神冰冷,沒好氣道。
“等急了?”紅中燼向後跳下欄杆,冷笑一聲。
“你”希莉斯被對方無組織無紀律的態度氣得不輕,卻也懶得在此時發作,只得丟給他一枚對講機:
“【持火者】有話跟你說。”
紅中燼接過對講機,道:“說吧,篝夜音無。”
“呵呵,我的追蹤器顯示,你今天玩得很開心哦~”對講機裡傳來了知性而打趣的女聲:
“比如說,你殺了三個二戰老兵的全家。共同點的話我猜他們都曾在炎黃侵略戰爭中與不死院龍真有一定程度的接觸。”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一直以來,你們都把那個老鬼想得太過神奇。”紅中燼卻見怪不怪:
“我從那些老兵的腦子裡找到了不少關於不死院龍真的影子,大概已經知道那老鬼是個什麼樣的傢伙了。”
“哦~在你看來,他是什麼?”篝夜音無好奇道。
紅中燼冷不丁地咧嘴笑了起來:“人,終究是人~”
“也就是說,你有信心戰勝他?”篝夜音無又問。
“按現在的狀況,只要能到達東京塔,我有十成把握。”紅中燼自信地說道。
“不過,【命運】總是捉摸不定,意外也偏愛不請自來~”篝夜音無嘆道:
“但我們已經堵上一切,做到最好。所以我倒是不怎麼擔心,呵呵~”
一旁的希莉斯看了看手錶,忍不住打斷道:“兩位,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了吧?”
“你安排的節目已經開始了~?”紅中燼笑着問。
“嗯,大家都在爲了這座城市、這個國家、這個世界.以及他們自己而戰鬥。”篝夜音無肯定道:
“【薄暮幽影】,把裝備交給【血指】吧。”
希莉斯撇撇嘴,從身後的麪包車後備箱裡取出一個大號運動挎包,隨後又使出渾身解數搬出一柄近乎門板長寬的巨劍,咣噹一聲砸在地上。
片刻後,紅中燼換上了一身通體漆黑的披風作戰服——這套衣服在儘量保持活動性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增加了關節和人體弱點處的防禦能力,對他來說聊勝於無。
他又將一把特製砍頭刀橫掛在後腰,左側皮帶和腿帶上掛着數枚匕首與手槍,右側則是一把爆彈槍和彈藥袋。
最後,他用特製皮帶將巨劍背於身後,如同一名揹着重劍的黑衣特工,又似一位全副武裝的巨劍猛士。
見到紅中燼這副彷彿魔幻與科幻融合、只有在暴力動作大片裡纔會出現的狂野造型,就連希莉斯也不由愣神了一瞬,被深深吸引住了。
不得不承認,即便按照她那邊的標準,紅中燼此時也是她見過最Man的男人。
但是身爲特工,她分得清任務與感性,更對紅中燼這個擁有怪物內核的傢伙提不起好感。
“對了~”就在紅中燼要動身離開前,篝夜音無又叫住了他:
“我這裡還有一個東西,是屬於三日月先生的,你要看嗎?”
紅中燼拿出手機,屏幕上跳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一首毛筆字寫的無題俳句:
春雨覆紅櫻
修羅本是英雄命
落盡刀鋒涼
“.”
“這是我們在他的遺物中找到的,是他在逝世前寫給你的,我覺得應該給你看。”篝夜音無說道。
“呵呵~”紅中燼輕笑一聲,並未多做評價,而是收起手機,若有所思地擡頭望向夜空。
星光稀疏的夜空中,一輪殘月懸於蒼穹。
殘月,乃是月亮最殘缺、最破敗的形態,卻亦代表着“月虧將終,新生將近”。
可何人知道,明天的月亮是否會照常升起。
紅中燼血腥而深邃的雙眸盯着月亮看了好一會兒,莫名道:
“今夜真是好月亮~”
說罷,他走到觀景臺前沿縱深一躍,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希莉斯注視着他的背影,片刻後才疑惑地撓撓頭髮,道:“他又在說什麼奇怪的話?”
儘管身爲西方人,但她好歹也是間諜,自然聽說過和之國人賦予“月亮”的暗喻。
在這個國家,倘若一個男人對女人說“月色真美”,就等同於說“我愛你”。
紅中燼突然煞有介事地說這些,難道是在向自己或者篝夜女士表白?呵呵,不過畢竟是個瘋子,總愛說一些不明所以的話。
“月色真美,我也是這麼覺得~”不料,篝夜音無卻略有陶醉地呢喃起來,險些把希莉斯肉麻道。
“你們這對瘋男女,不會覺得搞了這麼多破事後當我面來個互相表白很浪漫吧?”希莉斯深吸一口涼氣,氣惱道。
“這不是表白,他也不會做這麼幼稚的事。”篝夜音無輕輕微笑:
“看來你不知道‘月色真美’的另一種含義吧~?”
“什麼?”希莉斯問。
“長夜未盡,乾坤不定,此乃【月】之寓意。”篝夜音無柔聲吟誦道:
“是以.”
“良辰皓月,今宵宜死,此乃他之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