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話 窺天鏡中知前緣（下）
古蓮光着纖足一路小跑着向東華房裡去, 半路上卻撞上了純陽真人。這金光閃閃的老頭兒一見了她便笑逐顏開：“哎呦，不是小蓮子麼？”古蓮笑道：“見過真人。”純陽真人笑眯眯道：“你這是往哪裡去呀？”古蓮不好意思道：“我隨便走走，隨便走走。” 純陽真人捋了捋鬍鬚, 笑道：“你是不是來找東華的？”古蓮擺手道：“我纔不找他！我是找子虛的, 今天他都沒來看我！”正好子虛過來, 心裡納悶兒：“小蓮子每次看見我不是罵就是打, 來找我做什麼？”純陽真人瞧見了子虛, 笑道：“你今天怎麼偷懶沒去玉清池？”子虛忙回稟道：“師父，今日太上老君來玉清池，命弟子迴避, 弟子不敢不聽。”
純陽真人道：“這老兒專趁我不在的時候過來，定是怕我向他討丹！”古蓮道：“真人, 上回我師父來的時候不是許給真人許多九轉金丹了麼？真人還不知足, 竟有些貪得無厭了！”純陽真人笑道：“你這張小嘴兒, 也和你師父那般不饒人！你師父說是許給我了，我派人去時他又變了卦, 說什麼要先給王母娘娘練玉顏丹，你說可不可氣？”古蓮心裡到底是向着太上老君的，只道：“我師父也是王命難爲，真人總不能和王母娘娘較勁吧？真人還是耐着性子再等等，我師父今日已經將丹藥送與王母娘娘, 真人的丹藥這兩日便有了。”純陽真人笑道：“反正你這小丫頭片子還在我這裡, 過幾日他再這麼推脫, 我可不依了！”
正說着, 又有一個小童過來道：“師父, 王母娘娘傳您去瑤池覲見，又要事相商。”純陽真人略一沉吟, 隨即笑道：“是了，算日子蟠桃大會也將近了，娘娘定是與我商量宴會名冊。”古蓮笑道：“我師父會去麼？”純陽真人笑道：“你師父自然要去的，不然王母娘娘怎麼好意思要他那些丹藥！”古蓮還要說什麼，純陽真人便笑道：“你就別打什麼歪主意了，這蟠桃大會可沒你這小蓮子的份兒！”古蓮撇嘴道：“誰稀罕麼！”純陽真人駕起七彩祥雲，往瑤池仙境去了。
子虛笑道：“小蓮子找我有事麼？”古蓮白他一眼，道：“我手癢了，找你打呀！”子虛委屈道：“小蓮子，我又沒得罪你，你怎麼老這樣對我！”古蓮笑嘻嘻道：“子虛我問你啊，我長得好不好看？”子虛瞅了她一眼，平日常被她打打罵罵的，也沒怎麼注意，現在一看，卻是個清麗無雙的小美人，美貌固然要緊，最獨特的不過是天然二字。古蓮見他不吭聲，推他道：“你快說呀！”子虛紅了臉，道：“好…好看。”古蓮見他支支吾吾的，便以爲他說謊，氣嘟嘟道：“你說實話我不惱，你騙我我才生氣！”子虛舉手發誓道：“我子虛要是騙你小蓮子的話，下輩子就變烏龜！”
古蓮這才喜道：“真的不騙我？”子虛無奈道：“我都發誓了，你還不相信！要不我再發誓…”古蓮笑道：“我信了，我信了。”子虛笑道：“你其實是來找東華師兄的吧？故意拿我做幌子！”古蓮在他面前倒毫不忌諱，道：“我當然是來找他的，找他報仇！”子虛抿嘴兒笑道：“你和東華師兄有什麼仇恨啊？”古蓮道：“笑什麼？我說的是真的！我師父把我交給他，他卻言而無信！”子虛笑道：“你別怪師兄了，他一直都聽關心你的，每天都要問我你怎麼樣了。”古蓮心裡甜甜的，嘴裡卻道：“假惺惺！”子虛笑道：“對了，老君說你只能出來兩個時辰，這都一個時辰了，你快回去吧！”古蓮道：“不是還有一個時辰麼？我在裡面一點都不好玩，過一會兒再回去。”
子虛突然拍了拍後腦勺，叫道：“哎呀，師父叫我去織女那裡去金錦帶，我和你說話就忘了！”古蓮巴不得他走，做了個鬼臉道：“那你快去吧，不然你師父打你！”子虛道：“那你記得不要玩兒太久啊！”便慌慌張張地跑了。古蓮躡手躡腳地來到東華的門外，耳朵貼在門上，並沒有聽見什麼響動。也是，東華這個人向來喜歡清靜，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又太大的動靜。正想着，只見一個小童子捧着一個茶盤過來，應該是給東華的。古蓮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跑上前將茶盤搶了過來，笑道：“我幫你送進去。”小童子正是貪玩兒的年紀，樂得清閒，笑道：“好啊！”
古蓮捧着茶盤，敲了敲門，捏着鼻子道：“東華師兄，茶來了。”東華手中的紫毫一滯，笑道：“別裝神弄鬼了，進來吧！”古蓮鬱悶地扁扁嘴，推開門道：“你怎麼知道是我？”東華手中紫毫不停，微微笑道：“除了你，誰會這麼調皮？”古蓮將茶盤放在案邊上，不滿道：“我有嗎？”東華笑道：“誰有誰知道。”古蓮氣得挑眉：“臭東華，對着我總沒有好話！”東華笑而不語。古蓮擺好茶杯給他倒茶，她微微側頭，絲綢一般的長髮垂下來，散發着荷葉的清香。她本身是千年蓮子，荷香由內而發，很淡的味道，卻很醇，因爲它已經蘊藏千年。
東華放下紫毫，笑道：“你怎麼又跑出來了？子虛也不管管你。”古蓮將杯子遞給他，道：“那你爲什麼不管我？”東華笑道：“誰叫你總胡鬧？我自認爲管不了你。”古蓮氣道：“我不問你那個問題還不行麼？我不喜歡子虛管我。”東華搖頭道：“不行，我這幾天要隨師父去一趟龍華山，慶賀師叔的壽辰。”古蓮低頭看了案上的宣紙，原來是一副剛剛畫好的松鶴延年圖，筆力遒勁，便道：“這就是賀禮麼？”東華點頭道：“嗯，師叔曾教我水墨丹青，如此方不負他教誨之恩。”古蓮湊上去道：“那你什麼都會畫呀？”東華道：“都會一些。”古蓮嘻嘻笑道：“那你畫畫我唄！”
東華瞧了她一眼，笑道：“這身□□是老君給你的？”古蓮道：“當然啦！”又扯着他的袖子撒嬌：“你畫我呀！”東華嘆道：“畫可以，但是你先回玉清池去！你出來太久了，小心有損仙體。”他不說還不覺得，古蓮此刻已經有些疲軟，她本是半跪在書案旁，現在想起身卻覺得雙腿無力，便可憐兮兮地看着東華道：“我起不來了。”東華皺眉道：“你別又騙我抱你，我可不上你的當了！”古蓮雙手撐着書案，掙扎着站起來，誰料身子一歪，將案上的茶壺一下掀翻，不偏不倚地扣在自己胸前。茶水滾燙，蓮子天性喜涼，怎麼經得起，不由得大叫起來。脖頸下裸/露的一片肌膚被燙的通紅，心裡如火燒般難受，不覺哭了起來。東華知道若不立刻將她放入玉清池，這些天的修行就會功虧一簣，忙將她抱起來，向玉清池飛奔而去。
他將古蓮的衣裳褪至肩頭，讓池水將所燙之處浸透，古蓮這才舒服了許多，心裡本來有些氣東華，可是看到他眼中焦急的神色，又感覺他溫暖的手掌握着自己的雙肩，一種異樣的情愫在心頭生長，這種感覺彷彿是千年前蓮心破水而出，蓮蕊綻開花瓣。她蒼白的臉漸漸紅潤，東華才問：“你好些了嗎？”她只是點頭，竟然有些不敢看他。東華放心道：“別再這麼冒失了，知道嗎？”古蓮驀地沉入水中，悶聲悶氣道：“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你走吧！”東華輕輕笑了，只覺得手裡滑溜溜的，有時候她就好像一條魚。
百日之期終於到了，千年古蓮已經算是一個小有所成的小神仙，知道她的人叫她“小蓮子”。且說這日，太上老君喜氣洋洋地整理衣冠，對古蓮笑道：“小蓮子，爲師要去赴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你乖乖待在宮裡，不要亂跑！”古蓮討好地笑道道：“師父，可不可以帶家屬去啊？”太上老君哈哈大笑道：“家屬？當然不行！”古蓮氣道：“可是純陽真人帶東華去了啊！”太上老君笑道：“東華是王母娘娘破格准許的，你可沒那麼大的面子！”古蓮不服氣道：“什麼破格准許？我看肯定是他師父濫用職權。師父，你可不比那個純陽真人差，他能帶徒弟，你怎麼不能帶啊？分明是要把你比下去嘛！那天他還在我面前抱怨師父小氣，不講信用，師父，再這樣下去，咱們兜率宮在天庭裡還混不混啊！”太上老君脾氣再好，也不免有氣，大義凜然道：“小蓮子，隨爲師赴宴！”古蓮屁顛屁顛地攙扶着太上老君，笑眯眯道：“師父威武！”一老一小無比歡樂地往瑤池奔去。
且說到了瑤池，守門的的天將對太上老君點頭哈腰道：“參見老君。”太上老君慈祥地擺擺手，笑道：“純陽真人到了嗎？”天將道：“純陽真人還未到，只怕在路上！”剛說完，他便指着東方道：“那不是真人駕着祥雲來了？”太上老君回頭一看，純陽真人已經按下雲頭，身後是東華。太上老君笑道：“我可算趕在你前頭了？”純陽真人笑道：“那你猜猜咱們兩個是誰先進這道門呢？”太上老君笑道：“我先來，自然是我先進。”純陽真人笑道：“那可不見得，咱們姑且瞧着。”
太上老君踏上臺階，正欲進去，誰料那門突然射出萬道華光，太上老君自然能夠用仙體抵擋，不過粘附在他拂塵上的小蓮子就遭殃了，被照得原形畢露。太上老君老臉一紅，對天將道：“爲何設此道門？”天將回道：“上次盛會，龍王私自將龍太子混入瑤池，以致王母大怒，這次便沒有宴請龍王。純陽真人爲了謹慎起見，便設了此道門。若無王母請柬，一律不得入內。”古蓮跺腳氣道：“有什麼了不起，不進去就不進去！”天將礙着太上老君的面子，也不爲難她，只說：“仙子，得罪了，還請回吧！”
古蓮瞪了純陽真人和東華一眼，對太上老君道：“師父，你自己進去吧！我回宮了。”純陽真人笑道：“若小蓮子真的想進去，也不是沒有辦法。”太上老君氣道：“你不早說！”純陽真人笑道：“上次小蓮子和我說過想參加瑤池盛會，我順便在王母娘娘那裡替她多求了一張請柬，誰知忘了給她。”說罷從袖中拿出一張金光燦燦的請柬來。太上老君直氣得內傷，暗罵道：“老傢伙，你就是故意的！”古蓮的眼睛在太上老君和請柬只見來回轉，想拿又覺得拂了師父的面子，不拿實在浪費。太上老君沒好氣道：“看什麼看，我又沒說不讓你接！”
古蓮喜滋滋地接過來，正要和太上老君進入瑤池。誰料純陽真人早和東華搶先一步進去，太上老君氣得眉毛都翹起來了，古蓮只得笑道：“師父息怒，咱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啊！”天將也道：“老君是咱們天庭的頂樑柱，若是沒有老君的太乙金丹，這宴會定然失色不少。”太上老君這才笑眯眯道：“誰說老夫生氣了？老夫懶得和他一般見識！”說罷也進了瑤池。當下仙樂入雲，美酒佳釀，珍饈百味，自不必細說。
太上老君帶着古蓮佔了一張描金桌，純陽真人也帶着東華佔了一桌，兩張桌子恰好又挨着，古蓮便擱着桌子和東華說話，又要他桌上的鮮果子吃，東華默不作聲，只是依她行事。王母與衆仙說了許多客套話，古蓮也不大在意，只和東華玩笑。他雖不太答言，也會點頭微笑。王母突然說道：“爲何不見織女？”太上老君笑道：“必定是她給娘娘備了份大禮，想給您一個驚喜。”王母笑道：“罷了罷了，本宮倒不要這個。”又說了些話，還是不見織女前來。
王母便命人去請，卻只請來了織女的侍婢採兒。王母娘娘道：“織女爲何不見？”採兒低着頭，似乎很害怕，結結巴巴道：“主人她…她…”王母娘娘最恨人鬼鬼祟祟，怒道：“她什麼她，你敢有半句虛言，本宮立刻將你貶下凡間！”採兒哭道：“娘娘，奴婢不敢。主人在凡間，還未回宮。”王母娘娘聞言大怒：“她竟然在凡間！來人，去凡間捉她回來！”二郎神楊戩天眼以撥開雲霧，只見層巒疊嶂間一個小小的山村，村頭一間破舊的茅草屋裡，傳來一個女人溫柔的歌聲，如夢境般輕柔，好似要催人入夢。
女人懷中抱着熟睡的嬰兒，胖嘟嘟的小臉蛋兒，十分可愛。女人身邊是一個老實憨厚的年輕男子，他溫柔地看着女人，說：“你一定累了，把孩子給我抱抱。”女人依依不捨地親了親孩子的臉蛋，將孩子交給男子。男子卻沒有發現，在他轉身的剎那，女人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淚。古蓮看着這一幕，經不住紅了眼眶。王母娘娘怒意更甚，喝道：“二郎神，將那個男人和小孩都殺了！”有些神仙心有不忍，織女和那男子犯下的過錯，卻牽連了一個無辜的孩子；有些卻幸災樂禍，這織女給王母娘娘的驚喜實在是太大了！
楊戩正要領命而去，古蓮卻騰地站起來，大喊道：“二郎神，你貴爲天界上神，怎麼能對一個無辜的孩子下毒手？”楊戩冷笑道：“天有天規，我不過是按規矩辦事。”寶座上的王母娘娘盯着古蓮，冷冷道：“你這小小的蓮妖，竟敢在本宮面前放肆！”太上老君拉住古蓮向王母賠笑道：“娘娘，她小孩子不懂事，都是臣教導無方，請娘娘恕罪。”純陽真人也道：“娘娘息怒，童言無忌，老君日後加以管教便是了。”王母娘娘道：“本宮看在兩位上仙的份上，姑且饒你一回。”太上老君忙道：“謝娘娘開恩。”又給古蓮使了個眼色，古蓮怕連累師父，只得向王母賠罪。
天界出了這等醜事，這蟠桃盛會也開不下去了，王母娘娘拜駕回宮，衆仙也是黯然離去。古蓮隨太上老君回到兜率宮，可是織女溫柔的搖籃曲和她眼角的淚水在她腦海中怎麼也揮之不去，這幸福安寧的一家很快就會被王母娘娘的一句話毀滅。太上老君嘆道：“小蓮子，以後再不能這樣衝動了。”師父是不會懂的，他會爲那無辜的嬰兒惋惜，但他永遠也不會反抗王母，也永遠不會違背天條，純陽真人也是。那麼，東華呢？爲什麼在宴會上他一句話也不說？他也不敢麼？
古蓮一言不發地往純陽宮去，東華依舊在玉清池邊的竹案旁，淡然地揮動紫毫。古蓮暴躁地衝過去，一把將紫毫搶過來扔在地上，道：“你怎麼也這樣無情？”東華撿起來，輕聲道：“織女違反了天條，就應該承擔後果。我們終究是局外人，還是不要多管閒事。對了，你不是要我畫你嗎？現在畫如何？”他不待她回答，便自顧自地在宣紙上畫起來。須臾停筆，看着古蓮道：“凡通靈者，皆有七情，曰：喜、怒、哀、懼、愛、惡、欲。從這畫中看來，現在，哀與怒已經佔據了你的內心。”古蓮見他還這樣一本正經地自說自話，氣道：“難道我不應該生氣？神仙難道是沒有心的！”東華道：“凡人之心，注重的是自身的痛苦與快樂；神仙之心，關注的是人類的痛苦與快樂。你如此注重自身的喜怒哀樂，與凡人有什麼區別？”古蓮怔住：“東華，爲什麼連你也是這樣？”他卻不再理他，起身離去。他從她身邊走過，只留下淡淡的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