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親事蕭旬逸實在是答應得太輕鬆,就好像她在催着他成親一樣。蕭容總覺得有些奇怪,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而事實上,蕭旬逸應是應下他了,可那所謂的賜婚卻是遙遙無期。蕭容起初還以爲她這是故意爲之,可待到發現他母皇竟然連鳳棲宮也多日不曾露面,才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就意味着,蕭旬逸很忙,忙得根本沒空管他。能夠讓她這個九五之尊操心至此的,他只能想到一事——
難道,邊關告急?!
他焦急地想找人問問,蕭茹盡本不願告訴他,因他糾纏不過才說了一半的實話。
正德二十三年九月,邊關傳來消息,我軍敗退,堪堪守住涼城。
淅淅瀝瀝的秋雨簌簌而下,天空陰沉得除了灰濛濛一片尋不到一絲色彩。含心殿裡,蕭容倚着廊柱百無聊賴地望着這飄飄搖搖的雨絲,下意識地斂着衣袖去接,指尖一點瘮人的涼意才驚覺盛夏早過,帝都黃了第一片秋葉。
“殿下,白公子求見,問您何日得空。”
視線裡放眼望去一片模糊,耳畔此時卻傳來清晰的腳步聲,向竹很快走到他身後,躬身行了一禮。蕭容聽罷,身形驀地一頓,縮回那冰冷的手緊緊攢着背到身後,半響卻只低聲道:“回了。”
“……是。”
上一次莫錦寒辭世時也好,還是這一次也罷。他一直覺得自己很沒用,明明什麼都不比皇姐差卻偏偏只能躲在這該死的皇宮裡。他總是想要做點什麼的。
***
卯時的帝都天才矇矇亮,太和殿外卻早已整整齊齊站了三排朝臣。咚咚咚——三聲鼓聲伴隨着蕭瑟而過的秋風響徹天際,緊接着便傳來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喝山呼,蕭旬逸一身袞冕,頭戴沉甸甸的十二旒冕,斜身坐於龍椅之上,威嚴肅穆,一派天子之儀。她微微擡手,平聲道:“衆愛卿平身。”即便邊關告急,即便朝中人心惶惶,她作爲一國之君沉着依舊,那穩穩當當的聲音無疑撫平了在場所有人忐忑不安的情緒。
衆臣齊身而起,龍椅旁候着的禮官正欲開口,蕭旬逸輕輕一擺手,已然開口:“邊關戰事,朕欲問良策,諸位有何見解?”她語氣波瀾不驚,平淡無波地目光一一掃過衆人,雖是詢問,卻好像早已胸有成竹。如此神情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又放心了幾分。
太和殿裡沉默還在繼續,蕭旬逸指尖輕點着桌面並不催促。良久,衆臣中一白髮老婦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老臣方纔倒是記起蘇大人當年之言。”這鶴髮老臣姓文,做了二十餘年的丞相,三朝元老,文家的嫡四公子如今正是太女正君。而她口中所謂蘇大人則是蕭太/祖蕭鳳繞身邊的文臣蘇消,治國謀略,若她稱第二當世無人敢稱第一。
衆人聽她提起,個個都豎起了耳朵,蕭旬逸眼中也閃過一絲興趣,卻不是因爲蘇消。她其實並不打算和親,那天特意提起蕭容未嘗不是在試探蕭茹盡。她本以爲她這女兒那時沉默是已有放棄這念頭的想法,卻沒想到她這個一向不甚起眼的大女兒竟然特地找了個位高權重的托兒。
“皇上,蘇大人曾經進言時就曾說起過北燕蠻族勇武有之,謀略不足,若無良策,不可正面抗敵,否則不過兩敗俱傷。昔年越王臥薪嚐膽,十年隱忍,可見一斑。老臣以爲,莫將軍溘逝,戰局既然不穩,不若徐徐圖之。”
她話音未落,已有人忍不住出言反駁,情緒激動:“那蠻族傷我多少冬青子民,若是隱忍豈非讓那些邊關百姓羊入虎口?!文丞相三朝元老難道連這一道理都不懂嗎?更何況我朝又非全無抗衡之力!”
北燕與冬青交惡已有百餘年,戰場廝殺死傷在所難免,蠻族之人又兇狠成性,這早已結成世仇,稍有血性的也咽不下這口氣。更何況還有莫錦寒的仇在先。
主戰還是主和終究是免不了一場口舌之爭。
蕭旬逸半閉着眼,只沉默地聽着朝臣你一眼我一句,喧鬧不止。她緩緩撫着衣袖,始終不言一發,直到最終爭執不下,衆臣一拱手把難題全數推給了她,齊聲道:“皇上何意?微臣洗耳恭聽!”她才一擺袖,“此事稍後再議,朕心中已是有數。諸愛卿若無事要奏,退朝吧。”聲音不容置喙。
“是!吾皇聖安!”
***
蕭旬逸心中自有主意,朝堂之上特意提起戰事無非是做給朝臣看的,也讓衆人爭一爭口舌之快。她下了朝,揹着手就往御書房去,還沒走幾步,便見蕭容的身影站在不遠處,似乎已是等了許久。
“容兒這是催着朕賜婚來了?”
她一開口就打趣了一句,蕭容卻沒這閒心逸緻,搖搖頭一臉凝重明顯是有話要說,卻礙於她身邊還有旁人不曾開口。蕭旬逸見他如此蹙了蹙眉,揮退了左右,揹着手繼續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蕭容跟在她身後,母子倆繞過一處假山,很快便有一處六角涼亭現於眼前,欄杆外一眼望去碧湖清澈。蕭旬逸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頭風景,卻始終背對着他不曾轉身。蕭容見她不開口沉默片刻直直跪下。“兒臣想去和親,求母皇成全!”
蕭旬逸方纔就已然猜到了幾分,果不其然。她嘆了口氣,“……讓朕賜婚的是你,如今又要遠嫁北燕。容兒,你這主意倒是不少。”蕭旬逸平平的聲音傳來完全聽不出本意,頓了頓,又繼續道:“戰事朕自有主張,用不着你去和親。”
蕭容卻仍是跪着不起。“母皇莫非想讓三皇姐去?養虎爲患豈是良策?母皇若有謀劃,兒臣定當全力配合!”他一字一句咬得異常清晰,堅決的語氣像是這念頭早已深思熟慮。
蕭旬逸終於回過身,神色複雜地看着他。所謂和親的法子並非不可取,但她的想法裡卻不是蕭茹盡簡單想要議和,既然舍了棋子豈有毫無所獲的道理?若是有人能與她裡應外合,到時就算不能一舉拿下北燕至少也要它元氣大傷。而蕭容也許的確是那個再合適不過的人選,可是她就是捨不得。
誰曉得她捨不得沒用,她這個皇兒今天不就跪在她面前主動請纓了?唉,所以,她總催他快些嫁人嘛。
蕭旬逸盯着他的表情,許久不曾回答,一開口卻問了一句:“那芷陽呢?”
蕭容愣了愣,右手緊了緊,“兒臣……首先是冬青子民。”他下這個決定的時候其實並沒有考慮到白芷陽,如今被人提起才覺得心上像是被狠狠敲了一下似的,顫巍巍地疼,“兒女情長豈能拿國仇家恨比?”他聲音微啞卻帶着一絲狠決。
蕭旬逸恍然間想起上一次他主動來求要出征時亦是如此表情,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朕總想你安安穩穩嫁人便是,男子無才終是德。你懂得少便能安心守着一方後院,只偏偏——容兒,你若是個女兒……可惜了。”這句話她在心裡繞了好久卻是第一次被他逼着真正說出口。
蕭容一怔,仰着頭直愣愣地望着她,眼中閃過一絲茫然:“是男是女當真……”有那麼重要嗎?“我也……”一樣可以啊。
他一句話終究沒能說完整,微微垂下了頭。反正問再多得到的答案終究只是失望而已。
蕭容失魂落魄地走了。蕭旬逸沉着臉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卻將吳嬤嬤招來吩咐她叫蕭茹盡。
她不知道今天蕭容來着找她究竟是自己的本意還是有人特意教唆,可既然今日朝堂之上主和的聲音不少,她不得不多懷疑一分。
***
“兒臣見過母皇。”
“嗯。”
蕭茹盡站得筆直姿勢依舊恭敬,蕭旬逸擡頭看了她一眼,似是隨口道:“方纔你皇弟來找朕說是要去和親。”
蕭茹盡愣了一下,卻很快明白了她未盡之言,急急解釋:“母皇,我不曾——”她是覺得邊關之事如此境況下退一步反而更合適沒錯,也特地讓文丞相替她開口,可卻從沒有打算逼過蕭容。和議之途又非只有和親一條,就算和親也未必就一定要蕭容去啊。
蕭旬逸不待她說完已然平聲打斷:“朕準備去涼城。”
“您要御駕親征?!”
“兵之道乃一詭字。無沙與你尚且年輕,終是不得要義。”蕭旬逸神色依舊波瀾不驚,說出的話只恍如那一場與北燕曠日持久的戰事不過是她給莫無沙的一場試煉而已。“你留下監國,還有,看好你皇弟。”
“……兒臣明白。”
“說起來,你皇祖母當年總說朕心慈手軟不堪重用。她素來心狠手辣是不錯,可朕總是不以爲然。她在位的那些年國雖昌盛,百姓卻算不得安樂。朕一直認爲,正是身處高位纔要設有底線。”
“兒臣——”
“你莫急着回話,回去好好想想。”
“……是。”
***
“咦?娘你不是進宮去了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蘇家茶葉名滿天下,看着雖是商賈之家卻甚少有人知道她們這一脈正是當初蘇消蘇大人留下的嫡脈之一。蘇家如今的當家人蘇漫衿與蕭旬逸那可是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死黨,關係不是一般的鐵。
“我就是去送點茶葉,誰耐煩聽她說東道西的。小一輩要和親——”
“和親?!”
“嗯,也就是——哎,樑兒你去哪兒啊?我話還沒說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