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樓船趟過濁浪滔滔的黃河,山西的黃土便有撲面而來的架式。
溝壑縱橫的塬坡上,窯洞像大地悄然睜開的眼。
原本的滿目蒼黃,在隆冬下,多了幾分青黑枯敗。
到了晚上,窗櫺糊的麻紙映出油燈火苗,如同窺視的幽光,似乎在昭示着此行的困難。
一路前行,塬坡上,有牧羊人裹着頭巾,揮着鞭子趕着牲口,唱起的曲兒,調子蒼涼得像黃土裂開的縫。;
官道中,有驢車載着黑陶甕嘎吱嘎吱地碾過土路,搖晃出幾分老醋的酸香;
城池外,還有戴小圓帽的胡商交易着晉南的潞麻布,蹩腳的官話逗得衆人哈哈大笑;
當快走過汾河谷地的時候,齊政還特意找當地人問了問高歡快樂城的遺址,得知那是在另一個方向之後,只能遺憾地遙望了一番,想象了一下高王和韋孝寬當年的五行大戰。
越往北,山勢越峻,石崖如刀劈斧削,寒風驟緊,車伕甩鞭催馬,輪轂在石板官道壓出酸澀的響聲。
不過,等臨近太原城,眼前便霍然開朗。
河水衝出的沃野展在眼前,可惜千里冰封,瞧不見那水車輕轉,渠水漫灌。
齊政挑起車簾,朝外面問了一句,而後轉頭看着身旁的二女,“終於快到了。”
此刻的他,並不是之前丰神如玉的扮相,而是將臉稍稍塗得蠟黃,還貼了兩撇鬍子,身上的衣衫也是不是飄逸的青衫,而是略顯俗套的錦衣,看上去,就是一個儒雅的青壯年商賈而已。
因爲,在他的身後,僅僅有着數十人的隊伍跟隨,並沒有跟着衛王的大軍相伴。
這是在離開京城之後,齊政和衛王商量的結果。
這一次他們出來的藉口是剿匪,但目的卻是在完成剿匪任務的同時,等到陛下的密詔,悄悄領精兵潛回中京,以成大事。
所以,他們要做的:
首先就是要穩固手中的兵權,對手下的一萬人進行收編,確保這幫人的戰鬥力和忠誠度;
其次,就是要掌握地方的軍政大權,以便後續的各種事宜;
最後,自然是要做出剿匪的成績。
但這些事,以楚王的謹慎,必然會來攪局。
以楚王如今的勢力,都不需要做太多的部署,自然有的是人察言觀色趨炎附勢,給他們此行添上許多的麻煩。
所以,在雙方商議之後,齊政決定,兵分兩路,衛王領着大軍徐行,他帶田七等核心精銳護衛先走一步,先來摸摸情況。
於是就有了現在這樣子。
不過他這樣子,落在孟青筠和辛九穗眼裡,依舊能激起她們眸子中的溫柔。
“一路走到現在,你有把握嗎?”
孟青筠略顯擔憂地看着齊政。
畢竟在他面前,是深淺未知的山西官場,和如狼似虎的十八寨賊寇,便是衛王的一萬大軍,也不一定能竟全功,更何況自己這一行,總共也就數十人。
辛九穗笑着道:“孟姐姐,你想想他,是那麼莽撞的人嗎?而且還敢帶着咱倆,定然是有把握的。”
孟青筠聞言,點頭表示認可。
經過這些日子被迫的朝夕相處,她雖然不知道事情怎麼一下子就發展到了這樣的地步,但也漸漸接受了這個無奈的事實。
畢竟要認真琢磨的話,自己和齊政也沒正式定情,哪有不許自己暗戀的男子與別人有瓜葛的道理。
人若不能得到外部的安慰,總得自我攻略一下,否則這日子還怎麼過下去。
至於心頭殘留的那一丟丟的不悅,就只能在課業上加倍“懲罰”齊政了。
在這個懲罰過程中,辛九穗在一旁協助,兩人配合得居然也還不錯。
齊政看着清雅端莊女夫子和鼓鼓囊囊女助教,笑着道:“正因爲前路太麻煩,隨軍目標太顯眼,咱們纔要這麼做。放心吧,只要邁過這一關,或許未來,就都是坦途了。”
“而且,咱們一路走走停停,四方打聽,也把山西官場、民間的情況摸了個大概,那不比之前出發的時候好多了?”
聽見這話,清雅端莊的女夫子和鼓鼓囊囊的女助教忽然都是面色微紅,看窗外的看窗外,看鞋面的看鞋面。
齊政一愣,忽然想起來,自己這一路上,除了摸那些情況之外,似乎還摸了些別的。
親密程度,倒確實是比出發的時候好多了。
想到這兒,他登時略顯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尬笑兩聲.
當僞裝成商隊的隊伍徐徐前行,終於可以遙望見太原城時,已經是翌日臨近中午了。
齊政輕輕挑起簾子,看着路邊漸漸多起來的人煙,目光落在了路邊一個和尚身上。
那個和尚頭上燙着戒疤,脖子上掛着佛珠,手裡拿着禪杖,背上揹着個包裹,大步前行,看着似乎和別的雲遊和尚沒什麼兩樣。
但和尋常和尚不同的是這個和尚滿身髒污,僧袍都被劃破了,又像是剛從什麼角鬥場出來的一樣。
這讓齊政不由多看了幾眼。
當隊伍緩緩再前行了約莫一里,前方忽地傳來了一陣吵鬧聲。
只見一羣護衛打扮的漢子,正圍着一隊父子,喝罵推搡着。
一旁還有數騎拱衛着三個騎着高頭大馬的年輕人,正漠然地瞧着。
顯然就是一副生動的狗惡少仗勢欺人的畫面。
就在此刻,那個奇怪的和尚悄然走入了畫面。
然後,和尚就這麼平靜且快速地路過了。 馬車內,孟青筠和辛九穗齊齊皺了皺眉,但也沒有聖母般地指責這和尚。
畢竟人家勢單力薄,明哲保身也是正常。
但似乎那幫人並沒有放過這和尚的意思,一個坐在馬上的紈絝拿着馬鞭一指,“嘿!那和尚!你路見不平,怎麼不拔刀相助?”
和尚聞言,“貧僧行走四方,無意介入他人因果,施主請自便。”
說完,竟直接大步就朝一旁跑開。
不僅護衛們愣了,就連被圍在中間瑟瑟發抖的那對父子都傻眼了。
一個紈絝嘿了一聲,“給我攔住他!”
幾個人便瞬間追了上去。
齊政見狀,朝着田七招了招手,“去幫忙解個圍,注意手段,我要結交這幾個少爺。”
吩咐完之後,他扭頭對二女解釋道:“這三人扈從頗多,且都帶着刀劍,又一身華服,顯然是城中顯貴,若能與之結交,或可助我們打開局面。”
田七聞言瞭然點頭,伸手一招呼,身後瞬間奔出十餘騎,踏起煙塵,便朝着場中衝去。
在書劍震懾住場中衆人的同時,田七策馬來到三位紈絝的面前,拱手道:“三位少爺,我家公子向來信佛,願請三位少爺高擡貴手,放了這和尚,也饒了這兩位,稍後自有厚禮相謝。”
三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冷哼道:“本公子不稀罕你那點”
話剛說一半,就見田七從身邊同伴手中接過三個盒子,遞了過去,“這是南海上好的珍珠,初次見面,略作薄禮,請三位少爺給個面子。”
看着盒子裡那安靜躺着的碩大珍珠,鄙夷的言語瞬間被嚥了回去。
哪個男人能拒絕這種又圓又潤的好東西呢!
“既然你們如此上道,那就給你們一個面子!”其中爲首那個紈絝讓手下將盒子接過,“叫他們都收了吧!”
一場風波消弭於無形,齊政的馬車也緩緩上前。
三人都看着那輛車體寬大用料考究的馬車,想看看從裡面走出來的會是個什麼人。
當齊政掀開簾子出來,三人的眉頭都悄然一挑,齊齊驚訝:
嚯!這俊朗儒雅的氣質,竟與本公子不相上下!
齊政站定,微笑行禮,“在下陸賈,江南人士,見過三位。”
齊政的目光不着痕跡地掃過他們身上的衣衫,方纔正是看見他們的打扮,才動了結交的念頭。
有什麼比地位尊崇,同時眼裡又還有清澈愚蠢的二代紈絝更適合打開局面呢!
在夜明珠的鈔能力加持下,三人也都下馬,回了一禮。
他們紈絝歸紈絝,在面對夠分量的人時,從來不會缺少素養。
就看齊政隨行這陣仗,隨便出手就是他們各自爹都會寶貝的極品珍珠的豪闊,就值得他們珍重。
“在下宋輝祖/喬耀先/司馬宗勝,見過陸兄。”
聽着三人的話,齊政挑眉,看向宋輝祖,“久聞山西巡撫宋大人之大名,不知閣下與宋大人?”
宋輝祖傲然地挺了挺胸膛,“正是家父。”
齊政驚訝,臥槽,這一來就網到大魚了啊!
他看向喬耀先和司馬宗勝,“那二位?”
二人同樣面露傲然。
“家父喬海豐。”
“家父司馬墨。”
山西鉅富喬海豐?
山西大儒司馬墨?
一路跟着齊政打聽了許多山西情報的田七心頭震驚,佩服地看着齊政,不愧是公子,一出手就能結交到這樣的人。
齊政面露喜色,“久仰久仰!沒想到初到貴寶地,就能結識三位公子,實數有緣。”
三人都傲然地點了點頭,對這些人而言,巴結的事情見多了,已經沒什麼爽感了。
齊政略顯疑惑道:“三位如此貴人,爲何來這城外,與那倆升斗小民過不去呢?”
司馬宗勝的嘴向來碎些,聞言笑着道:“還不是我們喬公子,愛上了一個女子,鬧得雞犬不寧的,我們這纔出來散散心,沒想到碰到兩個不長眼的,居然敢不讓路,還嘲諷我等,今日若不是瞧在陸兄面子上,我等定饒不了他們!”
齊政一愣,“喬公子一表人才,和女子生情天經地義,莫不是對方門第太低,父母不同意?”
宋輝祖和司馬宗勝笑了笑,“那倒也不是。”
“那還能爲何?”
喬耀先癟了癟嘴,“我夫人不同意。”
齊政:.
馬車的車廂內,也響起兩聲悅耳的笑聲。(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