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宋公子,你能不能別走了?”
司馬宗勝坐在軍帳裡,看着面前的宋輝祖,煩悶地開口道。
宋輝祖沒搭理他,而是看着喬耀先,“子承,你覺得現在局勢如何?”
經過這些日子的歷練,喬耀先明顯要比之前沉穩得多,尤其是在立下功勞之後和父親一番長談交心,被父親告知了因爲自己的不成器而導致父親被族老逼迫的實情之後,更是近乎在一夜之間成熟了起來。
他抿了抿嘴,“我爹之前管手下那些掌櫃的時候,說過一段話。”
碎嘴子司馬宗勝正要開口,被宋輝祖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子承,你說。”
“他說,論起具體某個行當的經營,我們是沒有人家掌櫃掌握的消息多,理解得透,那我們就不要瞎指揮,瞎操心,我們身爲東家,需要保證的是什麼,是他的忠心,是他不會背主、不會偷懶,然後給他們設計好獎勵,讓他們賣命幹活就行了。”
他轉頭看着兩個兄弟,“第一,衛王殿下肯定是不可能不剿匪的,我們無需在立場上擔心衛王。其次.”
他笑了笑,“你們覺得,咱們三個扔火裡都燒不出二兩炭的榆木腦袋,加一起比得過齊兄的腦子嗎?”
宋輝祖緩緩點頭,沒想到司馬宗勝一把扒開他的手,“喬少爺,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
“現在這不是戰事僵持,大家心裡擔心嘛,聊一聊說一說,心頭就好受點。你這一來就這一通道理,我還能不知道我們比不上齊兄啊,但知道我也心焦啊!”
喬耀先聞言,啞然失笑,“你說得倒也對,要這麼說的話,我也有些擔心。”
宋輝祖嘆了口氣,“之前殿下來到太原,第一天,就是兩個寨子的戰功,又過了十來天,便拿下了第三個寨子和一場野戰大勝。這一次,距離打下白衣寨已經過了將近半個月了,圍住黑虎寨也有七八日了,依舊看不到一點破寨的跡象啊!”
司馬宗勝撓了撓頭,“有沒有可能是衛王殿下之前的戰功把大家胃口吊得太高了?”
喬耀先搖了搖頭,“這才只是太行十八寨的第四個寨子,一萬人打一個山寨,怎麼用得了那麼久。如果一個寨子要打大半個月乃至一個月,徹底清除十八寨,那不得等到明年去了?以殿下的情況,怎麼可能拖得起。”
宋輝祖抿着嘴,“朝廷裡的人,尤其是楚王的人,也不會讓他拖這麼久的。”
司馬宗勝又道:“齊兄不是去安排謀劃去了嘛,難道以他的智慧,會沒有成效?”
三人聞言,都不禁沉默。
是啊,對全程見證了齊政是如何從一無所有開始破局的三人而言,齊政的能力那是毋庸置疑的厲害。
難不成他也沒辦法?
若是他都沒辦法,這世上還有誰能有辦法?
莫非要眼看着這大好局面,急轉直下不成?
就在這一片沉默中,三人忽聽得帳外營中,一陣吵嚷動靜。
三人登時猛地起身,抓住了各自的武器之後面面相覷。
“怎的?莫不是炸營了?”
“不會,應當是賊寇夜襲!”
說話間,軍帳簾子被人掀開,“百戶大人,黑虎寨賊寇逃了!”
啊?
三人一愣,旋即各自拔腿朝着帳外衝去。
來到營盤邊上,果然瞧見黑虎寨幫衆如一條長蛇,自山寨中無聲滑行而出,沒入一旁的山嶺之中。
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沒想到圍了將近十日沒打下來的黑虎寨竟然就以這樣的方式到手了。
黑虎寨的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齊兄又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真他孃的厲害啊!”
“是啊,太厲害了!”
“神乎其神,神仙手段!”
在一臉感慨的三人旁邊不遠,衛王也正領着一衆將校,遙望着撤離的黑虎寨幫衆。
一個馬軍營千戶抱拳道:“殿下,這些賊寇所憑無非山寨地形之利,如今棄寨而走,猶如龜離堅甲,末將請領本部千騎掩殺之,必能斬獲無數!”
他的聲音就在衛王耳畔沉沉響起,就連稍遠些的宋輝祖等人都聽見了,衛王卻仿若未覺,只是平靜地看着前方。
衛王身旁,一個年長些的將領瞅了瞅衛王的側臉,心頭微動,看着請戰的千戶,厲聲斥責道:
“糊塗!胡鬧!胡來!”
“殿下之計,已然與我等言明,如今黑虎寨成功逃竄,正合了我等心意,如何能以一時眼前之小利,而壞了長遠之大計!”
隨着這人的一句話,其餘人也彷彿回過味兒來,爭前恐後地開口駁斥。
什麼鼠目寸光、貪小利而失大局、不識大體之類的話,不要錢地往外送,說得那請戰之千戶面紅耳赤,虎目泛紅,又不敢反駁犯了衆怒。
衛王彷彿終於回過神來,轉身看着那請戰之將,溫聲開口,“秦將軍,你請戰之心,本王十分理解,然此番不宜追擊,願你且藏手中利劍之鋒,待到用兵之時,光耀三軍,屆時本王親自爲你擂鼓助威,可好?”
那千戶聽完,鼻頭一酸,眼中熱淚滾落,單膝跪地,“願爲殿下驅馳!”
衛王親手將他扶起,而後看着諸將,“諸位之言,本王也記下了,如今戰局正按照我們的計劃在進行,決戰之日,就在不久,諸位也請都厲兵秣馬,養精蓄銳,屆時隨着軍令,我等一舉蕩平太行十八寨!”
衆人齊齊抱拳,轟然稱喏!
看着這一幕,對人事與政治更爲敏感的宋輝祖心頭不由感慨,經過這一樁樁一件件事情,衛王殿下已經徹底收服了手下這萬人禁軍了。
翌日清晨,當衆人登上了黑虎寨的山頭,站在空空蕩蕩的寨子中,不禁心曠神怡,心滿意足,心潮澎湃,心花怒放。
黑虎寨,就這麼到手了!
他們齊齊站在聚義堂前的空地,朝着迎風而立的衛王齊齊躬身,“殿下英明!”
噌!
衛王拔出長劍,指向北方,“全軍休整已足,進軍紅鷹寨!”
晨光之中,年輕的王爺,左肩扛着方起的朝陽,右肩挑着未落的殘月,執劍在手,仿若神祗!
當黑虎寨衆人在樑三寶的帶領下朝着披雲寨前來,和朝廷官軍朝着紅鷹寨進發的消息先後傳到披雲寨,齊政正和白衣秀士坐在山頭的一塊大石上觀山景。
“子升兄,容納各寨部衆的住處飲食等事可都安頓好了?”
“寨主放心,都安排好了,臨時搭建的住處也將在數日內完工,而且如今天氣漸暖,也無需過多的保溫防寒措施,定不會誤了消納各寨人手之事。”
齊政聞言點頭,“辛苦了。”
白衣秀士笑着道:“寨主這是說的哪裡話,此番寨主運籌帷幄,足不出戶便輕而易舉牽着十八寨的鼻子走,實在是令在下佩服。”
齊政笑着擺了擺手,他知道,之所以這麼順利,固然有自己計謀的原因,但也還是多虧了天德帝提前在十八寨佈下的暗子幫忙。
如此想來,這場叛亂說不定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預設的舞臺罷了。
陛下之心,恐怖如斯!
白衣秀士遲疑着道:“不過在下有個疑問,想請寨主解惑。”
“嗯,解惑談不上,一起探討吧。”
“就是,如果只拿下幾個空寨,並無斬獲,會不會影響殿下那邊的威望?”齊政稍作沉吟,笑了笑,“子升兄,你覺得,任何一場戰爭,你首先需要思考的事情是什麼?”
白衣秀士皺了皺眉,“未慮勝,先慮敗?”
齊政搖頭,“是你爲什麼要打這場仗。”
白衣秀士愣了愣,但仔細一琢磨,似乎又覺得此言極爲深邃,可他雖自負,但受限於自小出身草莽混跡底層的經歷,又未看過多少經史,很難從中得到真知。
齊政緩緩道:“孫子兵法有云,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戰爭只是政治的延續,最終的落腳永遠是政治之上。很多時候,我們打仗之前,還能想明白,打着打着就只剩弄死對方這個念頭了。”
他看着白衣秀士,“譬如殿下此行,他固然是受了陛下的旨意前來剿匪,但於他而言,他打這一戰的目的是什麼呢?他要達成什麼樣的價值呢?”
聽齊政這麼一解釋,白衣秀士心頭明悟了不少,他遲疑道:“殿下的目的,應該是彰顯他的才能,贏得威望和人心?”
齊政緩緩點頭,至於最深層的目的,那屬於絕密,他自然不會講,“所以,你看,衛王軍至太原,便打下風雷寨和黃龍莊,瞬間便壓制住了太原城中的反對勢力,打開了局面。”
“接着拿下白衣寨,全殲竇士衡的援兵,團結了太原士紳,同時肅清了太原周邊,這傳回京城就是大功,事先誰能想到殿下十日之內就能辦下這些事情?”
“而按照我們的計劃,如果衛王一路攻克這些山寨,你別管他是怎麼攻克的,哪怕其實這些山寨一個人都沒死,最後全都去了青龍寨,那算不算殿下兵威所至,敵人望風而逃,一路連下十七寨?朝中之人知曉這些寨子嗎?就算知道又有影響嗎?”
齊政笑着道:“你覺得,是這些對殿下的聲望重要?還是殿下殺盡了黑虎寨數千幫衆,對殿下的聲望重要?”
白衣秀士看着齊政臉上的從容微笑,頓覺自己和他並稱臥龍鳳雛的念頭是多麼荒誕。
這是既生潛何生政啊!
不對,應該是我他孃的得了什麼失心瘋,覺得自己跟他一檔的啊!
他恭敬俯首,“寨主大才,在下受教了。”
“言重了,你我探討,何來受教之說。”
齊政伸手將他扶起,而後看向東面。
如今就只待紅鷹寨和飛狐寨的人逃來披雲寨,而後官軍圍山了。
竇小元,你那邊可還順利?
希望你儘快歸來啊!
太原城中,當黑虎寨開始逃亡的第一時間,衛王就差了信使,將密報送到了巡撫衙門。
提前得了衛王指示的宋溪山沒有耽擱,立刻悄悄找到了孟青筠和辛九穗。
經過先前嚴通之事,他已經對這兩位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頗爲佩服,同時也是不敢違逆衛王的明確命令。
二女拿到捷報,打開一看,同樣開心不已。
她們開心的,不止是拿下了黑虎寨,而是整個絕密的計劃,終於滾出了最關鍵的那一步,現在也真正算是進入了這場大戲最關鍵的時刻。
孟青筠看着宋溪山,“宋大人,小女以爲,此事暫且保密,勿要傳揚。”
宋溪山挑眉,“孟姑娘的意思是?”
孟青筠笑着道:“不是聽說那位嚴大人和楚王的使者這兩天動作頻頻嘛,如果他們按捺不住來威逼於你,咱們就可以收網了。”
宋溪山略一琢磨,笑着道:“想想他們或許還真會再掙扎一次。”
辛九穗輕哼一聲,“不過暫時不要動那位莫先生,委屈大人依舊錶露出對他的懼怕和不敢得罪之心。”
宋溪山眼角一跳,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但他已經上了衛王的船,如今也沒有什麼退路了,當即答應。
與此同時,田有光的府邸中,嚴通哈哈笑着,走入房中,“莫先生,今日還是未曾收到黑虎山那邊得勝破寨的消息吧?”
莫先生點頭,臉上不由露出些笑容,“衛王此番圍着黑虎寨已經十日,寸功未立,看來這次他得栽個跟頭了!”
“不止是這次,先前那三個山寨,他恐怕做了些提前的謀劃,但現在真刀真槍打起來,他也沒轍了!”
嚴通哈哈一笑,“這叫什麼,這就叫,黔驢技窮!”
莫先生點頭,暗自想着,看來自己的決斷還是有效的,這一回,衛王終於吃癟了。
而嚴通則覺得,這都是自己的功勞,自己上次豁出去搞了回事,雖然最後收尾有些狼狽,肯定還是震懾住了城中之人。
那些權貴因爲害怕自己動手,現在不敢再明目張膽地跟着衛王,所以纔沒那麼齊心。
而且隨行禁軍之中,肯定也有很多人不服衛王,有這個戰果也不奇怪了。
他看着莫先生,給自己表功道:“莫先生,看來上次下官那一發狠,還是有效果的啊,城中權貴一老實,衛王這邊的助力就少很多了。”
莫先生知道他這是給自己臉上貼金,但如今正值用人之際,也無所謂,笑着道:“嚴大人確實功勞不小。”
嚴通看了一眼在一旁羨慕得眼睛都紅了的田有光,頗有幾分得意忘形,“莫先生吩咐的事情,下官定是會努力辦好的,不會辜負殿下和莫先生的託付,以免誤了大事。”
田有光顏面無光,卻又不敢反駁,只能委屈巴巴地捏了捏袖中的拳頭。
莫先生笑着道:“此事,我定會好好向殿下表功的。”
得到鼓勵的嚴通忽然心頭一動,目光灼灼地看着莫先生,“莫先生,下官以爲,咱們不如趁現在,再去找一次宋溪山。”
莫先生眉頭一挑,“這是爲何?”
“您想啊,如今衛王那邊進展不順,曾經支持了衛王的宋溪山心頭肯定也發慌。咱們上門,您再給他施壓,威逼也好,利誘也罷,他說不定就會有所動搖,給自己謀一條退路。”
“而且,只要他這會兒鬆口,爲我們辦一件事,哪怕只是一件小事,咱們也就有了拿捏他的把柄,即使最後衛王還是贏了,他也上了咱們的船,下不去了!”
莫先生一聽,這他孃的乍一聽很荒唐,仔細一想,還真有幾分道理。
拿捏人心,就得看時機和火候啊!
若是能爭取到宋溪山,這山西大局纔算是真正打開了。
想到這兒,他目光讚許地看着嚴通,“嚴大人果有韜略,如此,咱們就去巡撫衙門走一遭!”
說到這兒,他便站起身來,嚴通也跟着站起,扭頭髮現田有光也跟上了,嚴通不由笑着道:“田大人,此事就不勞你同行了,你如今畢竟無官無職,不合適啊!”
莫先生自然明白嚴通這是在“爭寵”,但嚴通如今功勞更大,他也無所謂。
於是他也點頭,“既如此,田大人就在府中等候我等喜訊吧!”
田有光站立當場,如遭一盆冷水當頭澆下,站在門口,淒涼又落寞。
看着二人大步離開的背影,他在淒涼過後,心頭又生出陣陣不平!
老子也爲殿下衝過鋒,爲殿下陷過陣!
你們豈能如此對我!
想到這些,他真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暗自詛咒道:
就你們還想去施壓宋溪山,小心有去無回!
把自己也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