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曆229年十二月下旬,皇帝波倫薩·亞格蘭終於率領征戰半年之久的帝都軍、槍騎兵、禁衛軍返回帝都,西防軍軍長海因希裡·索羅上將安排完西錘地區防務後亦率領部分親衛隨軍抵達帝都。
動盪了多日的時局終於隨着“梧桐宮變”的鎮壓和“西錘戰爭”的勝利漸次平復下來,年輕的皇帝返回帝都,不僅爲惶惶不安的人們注入一枚鎮靜劑,亦同時又意味着舊門閥勢力的徹底傾頹。
芙妮婭的靈柩停在皇宮的一處偏殿尚未下葬,宮務卿幾次徵詢柯依達的意思,後者只是不置可否,直至遠征歸來的皇帝踏入天光暗淡的側殿,一排白燭映亮黑色的棺木。
修長的指尖遊走在黑漆棺木的邊緣,仰起頭來望着殿宇裡飄蕩的白色帳幔,年輕的皇帝坐在燭臺邊上,彷彿想起遙遠飄渺的往事,蒼冰色的眸子淡白幽遠。
柯依達站在他的身後,抿着嘴脣靜靜注視他的背影,沉吟着沒有說話。
“公主?”
赫爾嘉抱着嬰兒來到門邊,小心翼翼的請她示下,懷中的嬰兒在襁褓中不安分的掙扎。
柯依達悄然抽身,抱過嬰兒,順便遞了一個眼神,示意其餘人等退下。
寂靜的偏殿裡僅剩的兩個人影被淡白的天光拉得老長。
她幽幽嘆了口氣,抱着嬰孩走近來,俯身蹲下,單膝點地:“陛下……”
“這是……”年輕的皇帝彷彿從遙遠的回憶中驚醒,望着她懷裡呱呱而泣的嬰兒,眉峰微微一聳。
柯依達點點頭,遞過襁褓。
男孩蒼冰色的眼睛,瞬間點亮皇帝眼底深不見底的夜空。
血管液體汩汩流淌的聲音在這寂寞的夜裡顯得格外分明。
“朕的兒子,芙妮婭即便是死,也要爲朕留下的血脈。”
年輕的皇帝仰起頭來,暗淡的天光從天窗投進蒼冰色的眼瞳,聲音低沉暗啞,柯依達聽來竟彷彿無盡的喟嘆。
“爲他取個名字吧,這個孩子在動亂中降生,失去了母親的庇佑,他所能仰仗的便只有陛下你了。”
男孩無辜的睜着眼睛,望空伸出雙手,咿咿呀呀的想要抓住什麼,皇帝幽幽看了許久,並不熟練地抱着他,“就叫安瑟斯吧?”
柯依達微微愣了一下,不自覺飄忽地笑起來,伸手撫摸嬰兒光潔的額頭。
安瑟斯,在大陸通用語裡面,意爲“黎明的曙光”。
冬天雪後初霽的夜空寒星寥落,銀白色的月光反射在階前的殘雪上,發着幽暗的藍色光芒,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並不明顯,絲絲縷縷掙扎在濃重的黑暗裡。
嬰兒在搖籃裡沉睡,稚嫩的臉蛋宛如靜謐的花朵。
皇帝站在玄關裡,天光如雪沿着法衣的紋理瀉到地面,擡起頭仰望天穹,風霜便延展到嘴角與脣邊。
“最近,朕時常回想起這十幾年來的往事,在先帝統治之下那段如履薄冰的日子,時刻充滿着詭譎的陷阱和血腥的殺戮,步步驚心的一路走到今天,當年陪着朕一起度過那段黑暗時光的人卻一個個地離去了,老師,柯楊,菲利特,乃至芙妮婭……”
年輕的皇帝嘴角泛起蒼涼的笑意,攤開手掌來,夜風掀起海藍色的髮絲從手指的罅隙間穿過去,憂鬱的氣息竟如大海一般涌動不息。
“陛下,您是王,王的到來必然伴隨着殺戮與血腥,在流血漂櫓之中,王,浴血重生。”
柯依達站在他的身側默默地看他修長的剪影,倏忽的開口,皇帝的眉峰似被觸動地挑了一下眉,微微側了首,眸裡含着深意,蒼涼的感覺。
“菲利特學長是最爲優秀和純粹的軍人,他手中的利劍只會爲了王國,爲民衆,爲心中奉行的理想而戰,不論是前方是刀山火海,還是荊棘險道,都會心無雜念一往無前。而事實上,如此純粹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不管是軍隊還是政壇,抑或宮廷。”黑髮軍裝的女子沒有看他,只是默默看着窗外堆積的殘雪,“芙妮婭是這個後宮裡最爲純淨的女人,沒有野心,沒有算計,無慾無求地陪伴在陛下的身邊,她的雙手是最乾淨的,從不曾染上瑕疵。而我們做不到,每一步都在算計,都在揣摩人心,甚至軍刀一揮流血千里,深陷權力與慾望的漩渦之中而無法自拔。”
“但是哥哥,我們生於這個時代,只有握緊手中的刀劍,斬斷一切阻撓前進道路的荊棘。”她仰起臉來,淡白的天光順着精緻的眼角淌下臉頰,泛起晶瑩的光澤來,“除此之外,我們別無選擇。”
風從遙遠的天邊破空而來,蒼涼的感覺在空氣裡瘋長。
“柯依達,你剛纔叫我什麼?”
皇帝的眉峰微微聳動一下,言語裡竟有幾分不太確定的訝異。
柯依達微微楞了一下,擡頭對上面前蒼冰色的眼睛,彎彎了嘴角,低下頭去,溼熱的液體濡溼了眼角,被他溫暖的指腹輕輕的拭去了。
“我的妹妹,你終於回來了麼?”
她擡起眼瞼,面前神袛般的男人隱隱嚼起笑意,蒼冰色的眼睛含笑帶愁,看遍了河山。
“我早就回到你的身邊了,波倫薩哥哥。”
女子幽幽的道來,天光泛白,把彼此並肩而立的身影拉得老長。
如果我手裡沒有劍,我就無法保護你;如果手裡握着劍,我就無法擁抱你。
“這個東西已經沒有用了,就此交還吧。”
第一縷晨曦射進空蕩蕩地殿宇,皇帝接過她遞過來紙箋只微微笑了一下,湊近尚未燃盡的白燭,青煙嫋嫋的升起,塵埃在風中飄散。
“參與叛亂的餘孽已經全部被監察廳收押,但是皇妃那裡……”柯依達頓了頓,“陛下需要去看看嗎?”
提及曾經那個端莊雍容的華貴女子,皇帝修長的指尖一滯,擡起眼瞼,竟有幾分疲態爬上眼角。
“不必了。”
“陛下?”
“我已經很累了,柯依達。”卻聽他幽幽的嘆息了一聲,“這件事你處理就好了。”
略帶幾分倦意的嘆息,隱隱透着蒼涼的寒意。
柯依達微微楞了一下,旋即闔上眼瞼,低下頭去:“是。”
對於宮變失敗之後一直幽居梧桐宮的黛瑟芬琳皇妃,皇帝並沒有作出明確的表態,沒有急於作出處置,甚至沒有再度踏入梧桐半步。
這讓人因此而摸不透皇帝的真實想法,有人說這是因爲皇帝對於皇妃尚保留一兩絲的情誼,一時無法做出過於決絕的處置,亦有人傳言皇帝看似模棱兩可的曖昧態度實則已經放棄了這位揹負母族罪孽的結髮妻子,然而無論如何,賽切斯特家族爲代表的舊門閥,再也無法挽回覆滅的命運。
柯依達於深夜造訪冷清已久的梧桐宮的時候,這位曾經出身名門的高貴女子一身素服站在正殿的臺階上,依稀憔悴了幾分,眉眼裡卻依然保留着當日端莊雍容的氣度,只是此時卻又平添了凜冽的氣息。
“我的孩子呢,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
“即便母族犯下重罪,小公主也是陛下的長女,沒有人敢傷害她,請皇妃放心。”柯依達站在階前,皺皺眉,淡淡地道了句,回頭示意赫爾嘉端上紅木托盤。
精緻的高腳杯裡琥珀色的液體在幽暗的燭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這是什麼意思,公主殿下?”
“就是這個意思。”柯依達神情淡漠,幽幽道了一句,聲音驟然變得硬朗,一個字一個字彷彿從冰窟裡鏗鏘有力的蹦出:“一切到此爲止了,皇妃陛下!”
“不!”暗金色波浪捲髮的雍容女子眼裡迸射出刺目的光芒來,聲線驟然拔高,不可抑制憤怒的情緒,“即便我與我的家族犯下滔天的罪孽,也輪不到你來擅自處置我!”
“很遺憾,這正是皇帝陛下的口諭。”女子蒼色的瞳定定看到她的眼裡,只管冷冷道來,如期看到對方栗色的眼睛閃過顯而易見的憤懣與悲慟。
“我要面見陛下!”黛瑟芬琳疾步走下臺階,匆匆衝向殿門。
“把她攔下來!”
柯依達的眸中閃過一絲凌厲之色,身後的神鷹軍親衛如狼似虎的撲過去架住女人的肩膀。
“放開我!”女人聲嘶力竭掙扎,刀子一般的眼神惡毒地剮向眼前軍裝筆挺神情肅殺的年輕女子,“我只是想見我的丈夫一面而已,你有什麼資格攔着我!即便我身負叛亂謀逆的重罪,我依然是亞格蘭的皇妃,是這個國家地位最高的女人,是被推上斷頭臺還是在冷宮裡終老一生,都輪不到你來做決定!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他親口來告訴我!”
暗金色的大波浪捲髮撕扯着凌亂地披散開去,女人的嘶喊不知何時夾雜着哭音,柯依達望着這個失去了雍容儀表的落魄女人,微微閉了閉眼睛。
身邊的林格皺了皺眉,意欲上前,卻被她擡手攔了下來。
柯依達睜開眼睛,無力的擡了下手,親衛們鬆開臂膀,女人便像泄氣的皮球一般癱軟下來,伏到在光潔的地板上,狼狽的表情,蒼白如花。
只聽得王國的公主幽幽嘆了口氣,踩着軍靴緩緩近前,低頭打量匍匐而泣的女人,隱約皺了皺眉。
“只是可惜——”她蹲下身來,湊近她蒼白的臉,沒有表情的吐出幾個字,“他不想見你。”
黛瑟芬琳的肩頭一聳,愣愣地擡起頭來,便有清澈鹹澀的液體順着臉頰緩緩淌下。
柯依達緩緩地站起身來,腳下的女子驟然發出一陣嘲諷的冷笑,悲涼入骨,旋即化作淒厲的悲鳴。
“時辰不早,送皇妃上路吧。”
柯依達低頭看了許久,垂下眼瞼,合攏的眸子裡有怎樣的神情不爲人知,只幽幽地轉過身來向外走去。
她緩步拾級而下,夜風從立起的領子裡灌進去,冷徹入骨。
“柯依達!”
身後卻傳來女人淒厲的嘶喊,她回過頭去,黛瑟芬琳一身白衣立於臺階之上,伸出手居高臨下地指向她,頭髮散亂的飛揚在空中,栗色的眼睛裡充滿嘲諷和肅殺的氣息。
“沒有賽切斯特家族就不會有皇帝的今天,即便付出感情與真心我也不過是家族與丈夫隨手可棄的棋子,但是柯依達不要以爲你自己會好到哪裡去,你是那個人手中的利劍,可一旦他不需要你的時候,也會毫不留情的拋棄你!柯依達!我倒要看看,多少年後,又有誰會將鴆酒端到你的面前!”
“放肆!”尚留在殿前的林格惱怒她狂妄的言辭,低喝了一聲,遞了一個眼神過去,便有兩名親衛面無表情的上前架起她的身子。
柯依達皺了皺眉,沒有說話,只管掉頭離去。
身後遠遠傳來蒼涼的喪鐘。
王國曆229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深夜,黛瑟芬琳·賽切斯特皇妃因病猝然離世,靈柩以皇妃之禮落葬於帝都郊外的福地。
家門傾頹的皇妃實際上是被皇帝賜死的,這樣的傳言不是沒有出現過,但至少從表面看來,皇帝自始自終也沒有廢黜她皇妃的尊號,葬禮同樣依循固有的禮制,一時又讓人多了幾分揣測。
然而無論如何,黛瑟芬琳皇妃的辭世標誌着以賽切斯特家族爲代表的舊門閥貴族正式退出亞格蘭的歷史舞臺,在皇妃辭世不久,皇帝波倫薩·亞格蘭便對涉嫌叛亂的守舊門閥進行大規模的清洗,處死、流放、貶黜的人多達數千。
與此同時,芙妮婭·阿格絲女官長被追封爲大公妃,以隆重的禮制下葬。
這一年的新年被濃厚的蒼涼氣息籠罩,白雪覆蓋大地,山河莽莽。
皇妃辭世的第二天,維迪亞·埃倫男爵在監察廳的獄中嚼舌自盡,卡諾·西澤爾趕到的時候,那個有着一頭墨藍色短髮和緋色瞳眸,能夠吹一手曼妙長笛的年輕人已經在黑漆的棺木里長眠,身邊的獄卒遞上修長的銀笛,帝都軍的軍長握在手裡,只覺十指沁涼。
柯依達知曉此事,只是沉默了良久。
兩個人並肩勒馬立在帝都城郊的山頭,極目遠眺遠處起伏綿延的山巒,山間尚未消融的殘雪反射皚皚的粹白,將天青色的蒼穹映的空曠遼遠。
“維迪亞,他本來該是個天才的樂手。”淡金色長髮的儒雅青年望着山間的遠嵐,言語間有道不盡的蒼涼。
柯依達回過頭來打量他的側顏,復又緩緩的移開視線,幽幽嘆了口氣:“在怪我嗎?”
“不,只是感到無奈罷了。”卡諾搖頭,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柯依達飄忽地彎了彎嘴角,青灰色的天穹倒映在蒼色的瞳裡,竟有一種淡漠的悲涼感覺。
“皇妃陛下,是你送走的?”卡諾側首看她,踟躕了良久方纔小心翼翼的道來。
“是皇帝的意思。”柯依達自嘲地笑了聲,“由我來動手也許能讓他自己好過一點。”
“柯依達……”
“也許,在很多年以前,他們是擁有過一段美好回憶的吧,只不過這樣的記憶並足以阻擋彼此前進的腳步,權勢與慾望總是會讓人迷失。”她擡起眼來,山巔肅殺的風讓她微微地眯起眼睛,“知道她臨死之前說了什麼嗎,‘柯依達!我倒要看看,多少年後,又有誰會將鴆酒端到你的面前!’”
“柯娃!”卡諾手中的繮繩一緊,在指腹間勒出一道紅痕,湖色的瞳孔微縮,出手拽住她握繮的手腕,硬生生打斷她的話來。
彷彿留意到他眸中隱約的戒懼,她飄忽的笑了下:“這麼緊張做什麼,不過是隨口發發牢騷罷了。”
這女子幽幽轉過臉去,居高臨下的俯視山下蜿蜒的道路,芙妮婭大公妃的送葬隊伍正從這裡經過,浩浩蕩蕩,白色的旌幡充斥眼簾。
“我們生於這個時代,深陷爭鬥與殺戮的泥潭,即便雙手沾滿鮮血,也唯有握緊手中的利劍,斬斷阻擋我們前進的荊棘藩籬,唯有如此才能在這爾虞我詐的世上生存下來。”
——第二卷完
第三卷 帝國公主(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