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海因希裡並未再說什麼,只是從容地告辭,面上是一貫的雲淡風輕。
然而各軍軍長已經陸續離開帝都,這位西防軍軍長卻遲遲沒有動身,過了幾天派人往宮裡和國防部送信,說是海因希裡·索羅公爵突然臥病,不宜上路,估計還得在帝都多盤桓幾天。
“什麼,病了?”柯依達聞訊時,頗爲意外。
赫爾嘉點點頭:“聽說是夜裡受了涼,發了兩天燒,現在正重感冒,身體發虛,下不得牀。”
“巴琳雅夫人那裡可去探視過了?”
“去過了,還帶了宮裡的醫官去診治過,看上去不像是裝的。”赫爾嘉雖是這樣說,心中仍是不敢置信,“可這未免……也太巧了。”
“以海因希裡的心機,做戲總是要做全套的。”柯依達不置可否。
“可我不大明白的是,眼下的形勢,滯留在帝都,對他有什麼好處?”赫爾嘉有些看不大懂這位西防軍軍長的行事,“此時此刻,他若是真的有異心,就應該快馬加鞭迅速離開帝都,一旦回到西南軍區自己的地盤,無論是起事,還是自保,都有主動權。對了,巴琳雅夫人還帶話過來說,公爵病得不輕,公主殿下這裡能不能放茱莉亞小姐回去看一看,畢竟他們父女團聚的日子也不多。”
柯依達微微怔了一下,緩緩沉吟:“難道他玩這一出,還爲了他的女兒?”
前日海因希裡前來辭行,話裡話外無非是要帶回他的女兒,畢竟以眼前的形勢,將茱莉亞·索羅公爵小姐留在帝都,顯然是存在風險的。
柯依達不曾應允,可看在昔年同袍的份上,該說的話也都說盡了。
他海因希裡若是仍不願放下執念,一場干戈怕也是免不了了。
她幽幽嘆了口氣,擡起眼來,看了一眼身旁的侍立的亞伯特:“你怎麼看?”
負手而立的金髮青年沉思片刻:“聽聞海因希裡公爵行事,果敢狠辣,精於算計,他這般折騰,我想不該僅僅爲了那小女孩。”
柯依達點點頭,卻是有些頭疼:“可巴琳雅夫人那裡既然傳了信,我也不好回絕,刻意不叫他們父女相聚,傳出去也不大好聽。”
亞伯特沉默了一下,深吸口氣,轉身請令:“不如,讓下官帶着公爵小姐去走一趟,順便探探他的虛實?”
這未嘗不是一個辦法。
柯依達擡頭看他許久,緩緩點了點頭。
索羅家在帝都的私邸位於城西,地段優良,宅高邸深,曲徑通幽。
亞伯特·法透納中將陪着茱莉亞·索羅公爵小姐前來探病,私邸中的下人自然不敢怠慢,一路將他們引至客廳。
海因希裡·索羅公爵自然沒有露面,他的安諾德中將倒是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並且很快叫了侍女過來將茱莉亞小姐帶去內室。
亞伯特與身後的海默副官對視了一眼,很自然地跟上去,卻被安諾德從容地攔了下來:“亞伯特大人,我家大人身體不適,不好見外客,就勞煩您在這等等吧。”
亞伯特冷冷地看他:“不大好吧,我既然來了,怎麼好連海因希裡閣下的面都沒見到就回去?這樣的話,公主殿下面前也不好交代。”
“下官代大人謝過公主殿下的體恤,只是大人正在病中,精力不濟,實在是不好見客
安諾德笑容可掬,無可挑剔,亞伯特眼看着那侍女已經帶着少女消失在珠簾之後,忍了忍,壓抑住想要即刻動手的衝動。
“安諾德中將,我是奉命帶茱莉亞小姐過來探病的,她若是有個意外,我恐怕不好交代。”
“亞伯特大人真是說笑了,這裡茱莉亞小姐的家,怎麼會出什麼意外呢?”安諾德笑起來,“若真有什麼意外,第一個着急的就是我家大人了,你說是不是?大人還是這裡暫候,等晚些時候在勞煩您送茱莉亞小姐回宮如何?”
他把話說得有理有據,亞伯特一時倒也找不出更合適的理由反駁。
沉默了一陣,方道:“安諾德大人,你這樣推三阻四,我倒要懷疑海因希裡大人的病情是否另有隱情了。”
安諾德臉色一變:“亞伯特中將,您請慎言。”
亞伯特輕笑一下:“未免誤會,還是下官見一見海因希裡閣下,您放心,不會耽擱太久的。”
安諾德沉吟了許久,似乎是斟酌着什麼,終於一咬牙:“既然閣下執意,那就請吧——”
他轉身,讓出一條道,亞伯特示意海默,正要進去,卻聽對方又道:“我家大人如今病着,喜歡清靜,您這……”
他看了看海默,以及身後數名神鷹軍士官。
亞伯特皺了皺眉,遞過一個眼色:“在這裡等着。”
說完,按了按劍,隨便着安諾德往內院而去。
這公爵府格局錯落,一晃眼已經穿過兩條迴廊,進了第三條長廊,面前已經隱隱可見對面的小樓。
“前面就是了。”
安諾德指了指前方,引着亞伯特往前走,正是傍晚時分,暮色已經降臨,深藍色夜空如海,庭院周遭鬱鬱蔥蔥的草木僅剩了模糊朦朧的影子。
空氣裡卻有什麼在蠢蠢欲動。
亞伯特驟然停住腳步。
半空寒光一閃,一枚暗器飛鏢已經擦着他的胸口略過。
金銀妖瞳迸出警惕的寒光,卻見晚來風急,灌木叢中一陣悸動,飛剪流矢已經如雨而下。
亞伯特身形展動,避開密不透風的箭羽,奢華的金髮在夜色如同火焰跳躍。
無數黑影悄然躍起,風馳電掣殺入迴廊。
索羅家族精心訓練的頂級殺手,詭秘,陰森,步履如風。
亞伯特心知不妙。
他所有提防,卻始終未曾料到,這位索羅公爵竟然已經連表面上的客氣都不願維持,竟然如此粗暴簡單,痛下殺手?
只是他眼下已經來不及去思考對方的目的,只使出渾身解數與這些死士周旋,思索着脫身之法。
他眸中流出狠意,奪過對方的劍來,迴廊深處,血光四濺。
黑影仍然愈來愈多。
一個不慎,一枚飛劍扎中他的腳踝,劇烈的疼痛襲遍全身。
亞伯特抽搐了下嘴角,步伐微微一滯,牛筋套索已經纏上他的小腿。
他暗道不好,只一掙扎,那套索卻越收越緊,彷彿有刺激的液體順着套索滲進肌膚,宛如刀割般得疼痛。
下一刻,同樣的套索從四方橫空飛來,將他的四肢牢牢綁縛,整個人被懸吊在半空,動彈不得。
“亞伯特大人!”
海默?奎恩大概是覺察出不妙,帶着人飛奔過來,卻很快被影衛圍在中央,只恨恨不已地望着坐壁上觀的安諾德副官。
遠處傳來從容的腳步聲,一抹石青色的身影出現在迴廊的盡頭,海因希裡看了看腳下橫陳的屍體,擡頭望着已經被縛的金髮青年,神情肅然,不見一絲病容。
“不愧是近年來帝國軍中異軍突起的後起之秀,折損了我家族中大半的精英殺手。”他緩緩地道,“亞伯特中將,你最好不要試圖掙扎,這牛筋套索是由我家族秘製的藥水浸泡煉製,又有獨特的機關設計,刀劍砍不斷,越掙扎便越緊,且藥汁會隨之滲透到肌膚,讓你四肢乏力,意識渙散。”
亞伯特恨恨的抽搐了下脣角。
“海因希裡?索羅公爵,你私自扣押帝國軍官,究竟意欲何爲!”
海默?奎恩隔着老遠喊,海因希裡卻是笑了下:“海默?奎恩副官是嗎?你們的上司已經落在我手裡,你們再往前一步,我有辦法叫他立時斃命!想要人的話,叫你們的公主殿下親自來!”
他話音剛落,亞伯特驀地警醒,好似明白了什麼,不甘地皺了皺眉,掙扎之下想說什麼,刀割地劇痛襲遍全身,急劇叫他痛昏過去。
海因希裡看他一眼,不動聲色,繼續道:“記住,要她隻身一人前來,但凡我發現有任何軍隊和暗諜調動的跡象,就別怪我對她的得力干將不客氣!要知道,我索羅家在西南經營多年,用毒之術無人能及,我有的是辦法要他的命,也有的是辦法叫他生不如死!”
他的聲音不大,卻寒意滲骨。
海默?奎恩禁不住微微顫抖。
亞伯特卻在劇痛中竭力維持着自己的意識:“海默!別聽他的,回去告訴公主殿下,馬上調兵端了他的窩!”
海因希裡置若罔聞,只看着那神色慘白的副官道:“海默副官,我相信你會將我的話帶到。”
他收回眼神:“放他們走。”
影衛讓出一條路來,海默焦灼地看着被縛叫的主官,卻是心知無力搭救,剁了跺腳狠下心,帶着手下匆匆離去。
海因希裡滿意地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冰藍色的眼底晦暗不明。
他低下頭,卻見那藍黑異色的雙瞳死死盯住他,蓄滿怒意。
他微笑了一下:“我理解你的心情,年輕人,但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也不願初次下策。”
“你不會得逞的。”亞伯特冷冷道,“我不過一個神鷹軍的普通將官,怎可能勞動公主殿下不顧安危親自來赴你的陷阱!你所做的不過是打草驚蛇而已!”
“是嗎?”海因希裡看着他,這倔強的眼神,似曾相識的五官,確實叫他想起了某位故人,意味深長的挑起脣角:“我們拭目以待吧!”
“他怎麼敢!”
海默·奎恩副官帶着狼狽地回來報信的時候,柯依達忍不住砸碎了手頭一隻茶杯。
赫爾嘉從極度的震驚中緩過來,看了一眼近乎失態的主官,深吸了口氣,連忙衝着海默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下去。
海默放心不下自家上司的安危,仍然想討幾句示下,卻被赫爾嘉的目光阻止,遲疑着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退出去等候進一步的指令。
赫爾嘉關上辦公室的門,回頭已見柯依達強撐着書案站立着,容色慘白。
“公主殿下?”
赫爾嘉屏住呼吸,她已經很久沒有講過她這等慌張失措的樣子。
“是我失策了,赫爾嘉。”柯依達只覺背後滲骨冰涼,未知的恐懼在心頭漫開,“當年的事,海因希裡是知情人,他只要有半點懷疑,再仔細地查一查……”
“公主,先莫慌,或許還沒有那麼嚴重——”
赫爾嘉過來扶住她,柯依達卻是緩緩搖頭,在她的攙扶下坐下來:“不,若非如此,海因希裡他絕不敢如此大膽!”
倘若亞伯特只是普通的將官,其份量遠不足以驚動國防部最高長官爲其涉嫌,那麼海因希裡非但達不到要挾的目的,反而會提前暴露自己的籌劃,授人以柄,一旦中央政府以私自扣押帝國軍官的罪名向他發難,帝都重重勢力之下,他只怕連平安回到西南都困難!
“他如今不回西南,卻在私邸中精心謀劃,就是要引我入觳。”柯依達語氣平緩,竭力維持着鎮定,卻一絲絲將赫爾嘉的手指扣緊,“你聽他說那些話,他這樣有把握,一點也不擔心打草驚蛇,分明就是算準了,我不敢拿亞伯特的性命作賭!”
赫爾嘉沉默不語,海因希裡·索羅公爵敢放出那樣的狠話來,顯見是有恃無恐,算準了柯依達的致命點。
她長長嘆口氣,這許多年過去,這位索羅公爵出手仍然是那麼的狠絕。
“海因希裡公爵此舉,是爲了挾制公主。可是,皇帝陛下遠在行宮,就算他挾制了公主,又能做什麼?”
“所以,行宮那邊他一定也下手了。”柯依達終於冷靜下來,緩緩地吐出幾個字,望向窗外,夜色深濃如墨,下弦之月慘白如刀。
博爾瑟芬位於帝都的東南方,行宮建在山中,山清水秀,冬暖夏涼,又有溫泉名湯,極適宜休閒療養。
皇帝御駕已經在此呆了半月有餘,這半月來他的精神尚可,每日除了批閱國務省送來的重要的公文,便是在山中漫步,或是泡一泡露天的溫泉湯池,倒是難得悠閒自在。
隨行的兩位皇子也度過了一段少有的清閒時光,除了在皇帝處理國事時聆聽庭訓之外,倒是比平日安逸不少。
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
入夜以後山中的天氣仍有些涼,安瑟斯回到自己下榻的庭院,他的副官凱伊·蘭斯特已經等了很久。
“殿下!”
“情況如何?”
“米亥魯殿下那裡,有暗諜頻繁聯絡,我們截獲了幾次,但是暗語不好破譯。”
“最近博爾瑟芬周遭的暗諜活動呢?”
“人手翻了一倍,都是數一數二的精英,而且行蹤詭異,神出鬼沒,我們的人與之周旋起來有些吃力。”
“看來米亥魯那裡,還是不肯干休呀……”安瑟斯聽着,深深吸了口氣,頗有幾分無奈,“貝倫卡副軍長那裡如何了?”
“前幾天已經秘密拔營,估計這兩天應該可以到了。”凱伊思索了片刻,又道,“東平軍的科恩·林頓軍長,此前已經起身返回駐地,近日,也會路過此地。”
“可會驚動他人?”
“殿下放心,都是輕車簡行,沒有番號。”
安瑟斯點了點頭,算是放心:“繼續注意米亥魯那邊的動向。”
“是,殿下!”
凱伊應下,正要告退,卻聽得山中遠遠傳來一陣喧譁,人喊馬嘶,混亂嘈雜,安瑟斯心頭一震,疾步出院子,便見後山火光沖天,將黑沉沉的暮色映得通紅。
“殿下,是行宮的方向!”
凱伊話音剛落,年輕的皇儲已經臉色一變,擡腿便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