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剛纔有客人在?”
“卡捷琳·楊小姐,老羅蘭侯爵的孫女,不過在法律上不能稱之爲遺族。”
在辦公室待客的沙發裡坐下,赫爾嘉·克羅因爲兩位樞機卿端上泡好的紅茶,然後靜靜的站到柯依達的身後。
“原來是這樣。”年輕的公爵瞭然的將嘴角往上擡了擡,“就是這次平叛中起了很大作用的那個國學畢業生麼,能得到你的認可,看來應該是個不簡單的女孩。”
“她很聰明。”柯依達坐在他的對面,只是淡淡的道了句,“也懂得進退。”
“是麼,那倒是難得。”修格不以爲意的淡笑,揚起臉來,“女人太聰明會讓人頭疼,那位塔倫的公主殿下法貝倫似乎已經應付不過來了。”
“塔倫的安妮卡公主?”因爲最近的事情太多,柯依達幾乎要忘卻這位流亡而來的金枝玉葉了,“難道塔倫洛瓦大公已經坐不住了麼?”
“洛瓦大公的密使已經覲見過皇帝陛下了。”修格冷冷的看她,毫不客氣地道,“公主殿下,您休息的時間太長了。”
這已經是指責了。
她離開帝都大致半個月的時間,這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任性。
雖然皇帝對於她的離開沒有任何責備,但由於回來之後彼此都忙於案頭的工作,反而沒有進行進一步的溝通。
塔倫的事務雖然有所耳聞,但就目前而言仍然只限於外交,在事態明朗之前,她身爲國防總長,如非皇帝開口詢問,則有必要避免自己插手行政部內務的嫌疑。
但身爲行政總長的修格親自向她提起這件事,就另當別論了。
“塔倫的密使是怎麼說的?”
“他們要求遣返安妮卡公主,並要求亞格蘭支持洛瓦大公的政權,當然作爲答謝,珍寶與美女是不會少的。”
“也即是說,在領土方面不肯退讓是嗎?”
“他似乎很聰明,知道塔倫雖小,但地理位置卻至關重要。”修格的眼底流過幾絲不屑,“但我們的陛下卻說——”
“不要以爲在這個大陸上面,誰都不得不跟你們合作,如果朕要的東西,貴國無法給予反而一再貪婪所求的話,朕甚至可以聯合古格一起端掉你們的彈丸之地!”
這是皇帝的原話。
柯依達並不意外,波倫薩皇帝的狡猾與強硬,足以摧毀塔倫人一廂情願的奢望。
“這麼說,陛下已經打算出兵了?”
“不論是安妮卡公主,還是洛瓦大公,他們彼此沒有分別。”修格冷笑一聲,沒有正面答覆,擡起頭來,鏡片上免流轉一片冰冷的白光,他站起來,犀利的眸光透過精緻的眼鏡片射進她的眼底,隔了很久,道:“但是,容我說句冒昧的話,柯依達,你的身份已經與以往不同了,但你似乎還沒有完全進入角色。”
他轉變了稱呼,語氣淡定但是暗藏機鋒。
“是麼,很抱歉。”柯依達沉默片刻,不置可否的一笑,暮靄已經漸次深沉。
“老實說我並不滿意皇帝陛下對你的縱容,因爲過多的殊榮與權力會讓人迷失。”他緩緩的踱到門邊,微微側眸,夕陽勾勒出俊逸的剪影,“以上是我身爲學長的忠告,告辭了,公主殿下。”
“修格總長說話真是不留情面啊。”
送走年輕的公爵,赫爾嘉皺了皺眉,長長的出了口氣。
“他歷來如此。”柯依達苦笑一聲,以慵懶的姿勢斜靠在沙柔軟的沙發扶手上,“言辭刻薄在整個參謀處是出了名的。”
“聽說陛下屬意殿下出任樞機卿時,修格大人也曾經反對過?”
“他只是針對皇座之下的第二人,而不是反對我個人。”柯依達有點疲倦的揉了揉太陽穴,懶懶站起來,接過副官遞過來的軍裝外套,“從理性的角度來看他的話並沒有錯,所以……我也不得不更小心,走吧。”
她披上外套,看了看奼紫嫣紅的天空,幽幽的嘆口氣,不再去想繁冗的公務。
今晚她打算去造訪卡諾的新居,而不是在空蕩的寢宮和這辦公室裡被一堆公文淹沒。
卡諾·西澤爾的新居坐落於平湖街,二層樓,附帶不大不小的一個後院,簡單古樸的裝修,原來的房主因爲打算遷出帝都而出售了房契,當時賣給了正在帝都悠閒度假的藍德爾·斯加奧,但剛剛轉正爲現役上將漲了薪水又獲得北疆大戰大筆物質嘉獎的藍德爾大人在之後又相中了位於瑚苑路的一棟樓房,於是便在卡諾回到帝都之後以“幫助學弟解決住房問題”的名義將起先入手的房子轉賣了出去,以私下裡分期付款的方式就此解決了帝都軍副軍長的臨時官邸問題。
因爲是現成的裝修,所以簡單收拾了一下便搬了進去養傷,清幽雅緻的環境似乎也很得他本人歡心。
但是今天似乎並不只柯依達一位客人。
一樓的客廳裡,芙妮婭·阿格斯女官長款款向她施禮,黃昏暗淡的光線裡面容恬靜。
“怎麼會到這裡來?”
柯依達皺皺眉,總不見得是皇帝的意思。
“是陪伊莉婭·阿代爾子爵小姐過來的。”女官長露出溫婉的笑容,“她好像有事要找卡諾副軍長。”
“哦?”雖然不是沒有聽說過這位純真可愛的子爵小姐的事蹟,柯依達依然下意識的微微皺了皺眉。
“不過……”芙妮婭卻是停頓了一下,微微欠欠身,“可以耽誤您幾分鐘時間麼,下官有些話想跟你談談。”
典雅端莊的笑容,容不得人拒絕。
柯依達微微點頭,示意赫爾嘉迴避。
彼時夕陽正好,撒進古舊的窗櫺,色彩斑斕,窗前精緻的剪影綽約。
“有什麼事麼?”
對於皇帝的女官長,柯依達並沒有惡感,她身上嫺靜典雅的氣質是與生俱來,浸透到了骨子裡的,沒有絲毫矯揉造作的氣息。而能夠在皇帝的身邊待到這樣長久的年數,也足以說明這看是柔弱的女子身上的過人之處。
“雖然這些話有逾越的嫌疑,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說。”芙妮婭卻是靜默了許久,方纔緩緩開口,“皇帝陛下很擔心您,公主殿下。”
柯依達的眉峰一聳,沒有說話。
“雖然他沒有說什麼,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並不輕鬆,甚至很難過。”芙妮婭低頭,聲音低緩,“殿下,他是你的兄長,雖然你們從小分開,但是近二十年來他沒有一刻不再牽掛你的安危,你孤軍深入北疆大漠,他替你壓下了所有彈劾的文書,每一天要看到北疆最新的戰報才能安睡,有的時候甚至徹夜望着北方的夜空直到東方泛白,他把最敏感的軍權交給你,賦予你最大信任,即便你的頂撞讓他惱火,他也從不苛責。可是殿下,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到現在也沒有親口喚他一聲哥哥吧?”
“你對他心存戒懼,殿下,你的心,從不曾向他敞開過。”褐色眼睛的麗人嘆息,“因爲他不僅僅是你的兄長,更是你的主君,所以你不得不小心、不得不謹慎,可是殿下,皇帝陛下他不是這樣想的,他希望可以彌補你這麼多年失去的快樂,希望你可以像所有的妹妹在哥哥面前撒嬌使性露出快樂的笑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的疏離。難道你感覺不到麼,殿下?”
窗外的樹影斑斕,散落在佈滿青苔的臺階上,夕陽的光束被切割成緋色的碎片。
柯依達半晌無言,她不是沒有感覺到,但是她能說什麼,難道告訴她皇室的親情是最廉價不過東西?
軍政檢三爲樞機卿,每一位都有可觀的家族勢力作爲支撐,而她卻只有皇帝的支持。
她掌握着軍權,便相當於皇帝親手抓住了王國七軍的力量。
然而恰恰又說明了她的弱點。
索菲亞女皇的孫輩裡,除了他們兄妹,在沒有人活下來,這便是最好的血證。
她怎麼能不小心?
“陛下,已經寂寞了很久了。”
她聽到女官長的嘆息,擡起頭來,對方的褐色眼睛彷彿深潭。
“近二十年來他揹負着太多的責任與雄心,機關算盡,步履維艱,從來不曾輕鬆過,即便是現在身居高位,也是高處不勝寒。如果連殿下你都要疏離他的話,那麼他就是真正的孤獨了。你們其實很相似的人,倨傲、高貴、手段狠辣,而且頗具戒心,最能夠理解的彼此的想法,爲什麼不試着坦誠一點呢?”
“試着去接受他吧,殿下,他是你的哥哥,這個世上你唯一的親人。恕我冒昧說句不該說的話,柯楊·阿奎利亞斯伯爵閣下爲了救你拋卻了性命,所以你一直視他如兄如父,可是殿下,爲什麼一定要等到不可挽回的時候再去遺憾呢?”
“啪嗒——”
木製的窗櫺因爲手指的用力而微微裂出一道縫,暗淡的油漆噼啪的剝離,簌簌的掉下來,落在夕陽下的塵埃裡。
芙妮婭噤聲:“抱歉,說了多餘的話。”
柯依達卻是下意識抽回手,擡起頭的時候,眸色空濛。
“芙妮婭,你跟着陛下有多久了?”
“從被卡琳娜大公妃殿下選中開始,應該有將近二十年了。”那時候她自己不過還是小女孩,就連皇帝本人也不到8歲而已。
“那真是很久的年代啊……”柯依達移開視線,天邊的彤雲如火,她和卡諾相交,也不過8年而已。
時間可以如同讓地下的美酒變得濃郁香醇那樣將感情釀製的持久綿長,卻也可以像滔滔江水一樣將曾經濃郁的情感盪滌的淡漠如風。
柯依達久久的沒有說話,手上沾上了窗前的塵埃,風從指縫裡穿梭而過,帶走了泥土的芬芳氣息。
“你的話。”俄而她道,“我會考慮的。”
美麗的女官長鬆了口氣似的的露出怡然的笑容來,微微欠了欠身。
一束金色的餘暉射進黃昏暗淡的屋子,塵埃翩然舞蹈。
“砰——”樓上突然傳來重重的門響,身穿長長的白色裙子的女孩噔噔噔的跑下樓梯,大概是因爲沒有踩穩最後一格階梯的緣故,撲通一聲便摔在了樓梯邊上,發出一陣慘烈的悲鳴。
“伊莉婭小姐!”芙妮婭愣了愣,跑過去扶起她,“做什麼這麼急呢?”
“芙妮婭姐姐……”可愛的小姑娘哭喪着臉,一眼撇到雙手插着口袋站在遠處的公主殿下,益發扁了嘴,強忍着沒有讓眼淚掉下來,“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