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伯特法透納接到安瑟斯的獵隼傳信時,正是夕陽西下的傍晚,找到柯依達的時候,她正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眺望遠處起伏的山巒,面容沉靜,波瀾不驚,身上的軍裝被如血的殘霞鍍上一層淡淡的緋色,與天邊奼紫嫣紅的餘暉融爲一體。
整個人出奇的靜默,讓人幾乎不敢打擾,年輕的上校等了許久,等到她意識到有人的靠近,方纔微微側過臉來的時候,才敬了一個軍禮,將手裡的信函遞上。
“安森哈爾布朗維克已經被捕,安瑟斯上校已經安排人手將他押送軍法處。”
“動作還算快。”似是在意料中一般,柯依達收起信箋來,只淡淡道了句,“這樣一來,這裡的事情便算是了結了。”
“公主的意思是……”
“明天我將啓程返回帝都。”她將信紙折起塞進袖中,擡起眼瞼來,卻並沒有去看身邊的金髮青年:“至於威姆頓軍港那邊,第二師團出此變故,我會讓克里斯多軍長親自前去整頓,現在德默克中將抱病在身,你和安瑟斯兩位艦隊指揮官只要配合便是了。”
她的語義含糊,並沒有今後第二師團的人事調整作出明確的指示,當然以亞伯特目前的階級,儘管好奇,但也不是他所能隨意詢問的範疇。
於是他只點了點頭:“是。”
習習的晚風吹來,他的金髮微微拂動,浸沒在嫣紅的餘暉之中,分外顯得奢華高貴,藍黑兩色雙瞳,如同湖水,波瀾不驚。
柯依達卻是回過頭來,看他低垂着眼恭敬肅然的樣子,不經意間挑了一下眉。
“亞伯特上校。”
“你這次以身犯險,及時出手,如果武勳記檔的話,應該可以晉升少將了吧。”
聽她這樣突兀的提起,亞伯特有微微的訝異,卻是肅然地低下頭去:“這是下官身爲軍人的本分,不敢居功。”
“軍人的本分麼。”柯依達默唸了一聲,含義不明,自嘲地笑了聲,“是個很好的理由。”
傳聞中倨傲自負的亞伯特上校,看上去並不像是隻爲了冠冕堂皇的軍事理想而盲目熱血的衝動青年,如此生死攸關的時刻,就是不怕死還是太過自信?
柯依達彎了彎嘴角,想要問什麼,終究還是放棄了。
“德默克中將抱病已久。”沉吟了許久,她確實不經意地轉了話題,“克里斯多軍長曾經向我推薦你和安瑟斯作爲第二師團統領的後備人選。”
“公主?”
這金髮的年輕人臉上終於浮現出動容的表情來,一時間他無法判斷,這位人稱“修羅姬”的冷麪公主在此時提起這樣的話題意味着什麼。
“安瑟斯是我一手帶大,他的才能與性情我再瞭解不過。”柯依達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只管淡淡道來,“可是亞伯特上校,我翻閱過你的履歷,一路立下的武勳確實無可挑剔,可是你知道你的弱點是什麼嗎?”
年輕的上校微微聳了一下肩,然後聽她一字一句地道來:“膽大妄爲,太過自負!”
“以少制多,出奇制勝,這是德默克中將對你的評價。可你在軍校的時候,也該聽過這樣一句話——奇策之所以爲奇策,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投機取巧。”
奇策之所以爲奇策,在很大程度上是包含了許多投機取巧的成分在內的,取得勝利的前提永遠只能是雄厚的戰力積累和戰略上的高瞻遠矚,所謂戰術充其量只能在戰略上失去主動的情況作必要的彌補。
亞伯特依稀地記得,《帝國名將著名語錄》之中確實存在這樣的一句話,而出處似乎正是某位英年早逝的帝國軍名將。
“你讓我想起年輕時候的自己,橫掃冰原,馬踏西陲,肆意妄爲而無所畏懼,可是你要記得再精明的賭徒,也要爲自己的決定而付出代價的。”她看着他,容顏精緻淡漠,說到這裡卻是停頓了一下,眼底有一閃而過的哀傷,並不明顯,讓人以爲是錯覺,“你可能會失去的,或許是你的生命,或許是比生命還要貴重的東西。”
“公主?”亞伯特有微微的愕然,眼前的女子似乎生來便有清雋冷酷的氣息,讓人想見她年輕時叱吒風雲的樣子,只是此刻似乎斂盡了鋒芒與冷意,整個人出奇的靜謐,氣息柔和,卻有淡淡的悲傷。
他看她所凝望的方向,正是柯利亞迴廊所在的山巒。
“年輕人。”柯依達嘆息了一聲,“太過自信,未必是件好事,身爲軍隊的指揮官,衝動冒險的事情,還是少做爲妙。”
她終於將目光收回,在他的身上逗留了片刻,算是結束了這場微妙的談話,抽身走向城牆的階梯。
不經意間,似乎說的有些多了。
意識到這一點,她只覺得暗暗訝異,在心底嘆息了一聲。
眼前這金銀妖瞳的年輕人,正值血氣方剛銳意縱橫的年紀,對於他們而言,前人所經歷過的腥風血雨和生離死別只是軍校教科書上冰冷的文字和戰術分析,遠不足以作爲慘痛的教訓讓人銘記在心,已有所指的話語,這年輕人能夠領悟多少?
她這樣想着,腳下卻是一個趔趄,回過神時,身後的年輕上校已經一個箭步趕上,扶住她的臂膀,擡頭便是藍黑異色的雙瞳,以及燦如朝陽的金色碎髮,近在咫尺,臉部的輪廓在暮色的掩映下,褪去了幾分平日的硬冷,一時之間她沒有說話。
她失散了多年的兒子,第一次離她如此之近。
她想伸手去擁抱他,卻只能定定立在那裡,看他酷肖其父的臉龐,說不出一句話來。
亞伯特法透納有微微的愕然,這女子眼底的神情,像是穿越了時光透過他看另外的人,卻又不像,雖然只是一瞬,卻是前所未有的柔和與迷離,彷彿充斥着諸多複雜的情感,似悲似喜,抑或寵溺與溫馨。
即便是在那個曾經被他稱爲母親的女人,也不曾用這樣的目光看過他。
他幾乎便要沉溺在這目光之中。
“公主?”
再次喚她時,柯依達已經回過神來,收斂了所有的表情,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扶我下去吧。”
金銀妖瞳的青年愣了一下,淡淡地垂下眼瞼:“是。”
然後扶着她的手臂一步步走下城樓的石階,斜陽跌入地平線下,暮色漸次降臨,淡白的天光流水般瀉下,將彼此的倒影緩緩拉長。
次日,柯依達一行終於結束此次的西北之行,啓程返回帝都,意味着西北軍區局部的混亂終於暫時告一段落。
然而前去送行的北疆軍的克里斯多軍長與西防軍的海因希裡索羅公爵望着遠去的車隊和人馬,依然沒有感到任何一絲的輕鬆。
“看來今後,你我要有的忙了。”海因希裡索羅勒馬立在半山,望了一眼身邊的同僚,迎着頭頂明媚的陽光,擡了擡嘴角,“克里斯多軍長。”
“山雨欲來風滿樓,也是該警惕了。”克里斯多上將嘆息了一聲,“海因希裡閣下,第二師團出此動亂,人心不穩,我要回去整頓軍務,就此先行一步了。”
“閣下請便。”西防軍的軍長點了點頭,“我等也快要動身了。”
兩軍軍長多年來各鎮一方,其實深交不多,只是維持着同僚之間應有的禮儀而已,克里斯多上將只淡淡點了點頭,轉頭看向身後等候已久的金髮青年:“亞伯特上校,前面帶路吧。”
“是!”年輕的艦隊指揮官應了一聲,便調轉馬頭。
整齊的隊列錯落有致向着西方而去。
而海因希裡微微眯起眼睛,望着漸次遠去的那一抹金黃的身影,似是在思索着什麼。
“大人再看什麼?”
身邊的副官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終於耐不住出聲詢問,而西防軍的軍長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來,不經意地扯了扯嘴角:“沒什麼,只是覺得,那個年輕人很是特別。”
“那個叫做亞伯特的海軍上校?”安諾德菲納副官挑了下眉:“那一雙金銀妖瞳,確實引人注意。如果這一次在柯利亞迴廊和貝倫根海域的武勳記檔,就可以升任少將了吧?”
“二十歲的帝國軍少將麼?”海因希裡默唸了一聲,擺弄着手裡的繮繩:“就算是在二十年前也足以讓人羨慕了。不過安諾德,你真的不覺得,看着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海因希裡少爺?”
副官依然維持着許多年前的稱呼,一時並沒有反應過來,而公爵卻是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釋然的笑了一下:“啊,或許是我的錯覺吧。”
柯依達回到帝都已經是八月下旬,安森哈爾布朗維克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被押送到國防部,在柯依達的授意之下軍法處很快對其進行了審訊,然而出意料的是,案件進展卻並不順利,調查與取證頻頻受阻,即便是在監察廳介入之後,這種狀況也依然沒有得到改善。
“安森哈爾由監察廳的人日夜看守,找不到自殺的機會,外面的人想要滅口也並不容易,然而監察廳一旦想要深入探查,所有的線索便會突然斷裂,能夠讓埃森卿如此爲難,倒也是少有。”
皇帝波倫薩亞格蘭在晚餐時分接到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的報告書時,不無感慨地道了一句。
坐在對面被留下來一同用餐的柯依達顯然不滿意這樣的結果,然而監察廳的行動力與執行力向來無可指責,她麾下的軍法隊與神鷹軍動用了諸多的力量,也仍舊未能順藤摸瓜地找出背後的主使者。
“對方潛伏地比我們想象的深。”她輕嘆了一聲,推開面前的杯盤,擡起眼瞼來,“單憑古格的殘餘勢力,根本無法做到這一些。”
餐品已經用地差不多,早有侍者端上飯後的茶點與水果。
皇帝在精緻的白瓷咖啡杯裡放進一塊放糖,緩緩地攪動:“那麼,你的意思如何,就此結案嗎?”
柯依達卻是心思一動,眼底掠過一絲銳利的光束:“安森哈爾布朗維克策劃柯利亞迴廊刺殺事件,蓄意謀害帝國軍高級軍官未遂,褫奪少將軍銜,就地處死。”
她頓了頓,皇帝卻是沒有說話,靜候她的下文。
“至於監察廳,便讓他們繼續查下去。”
將安森哈爾作爲刺殺事件的幕後主使處死,意味着本案宣告終結,所有的立案調查也將撤銷,以這樣一種姿態讓暗處的陰謀家們放鬆警惕,再由監察廳的暗諜趁虛而入,或許會有意外的收穫也說不定。
話說到這裡,皇帝自然明瞭她的意思。
“既然如此,就叫軍方的人收手,此事便叫監察廳去辦吧。”他點了點頭,算是給了結了這樁公案,“唔,還有,既然已經與沿海諸國締結了合約,與各國聯盟抵禦諾曼海盜的事情,你與修格商議一下,儘快提出個方案來吧。”
“我知道。”柯依達點了點頭,低頭抿了一口紅茶,似乎又是想起了什麼,“還有件事情,安瑟斯在北疆已經歷練了兩年,我想找個機會將他調回來,至於北疆海軍第二師團統領的人事任命,我想讓現任第五艦隊的指揮官接任。”
“安瑟斯年紀尚輕,換個環境多歷練一下對他也好,至於師團級的人事任命,你認爲合適便好。”對於柯依達的提議,皇帝並沒有反對,只是略略頓了一頓,“第五艦隊的指揮官,就是這次擔任護衛任務並在柯利亞迴廊救駕的年輕人?”
皇帝這樣問的時候,言語風輕雲淡,柯依達卻是停滯了片刻,握在茶杯上的手微微一僵,不知怎得竟有些許的汗意。
她的兒子,擁有標誌性的金銀妖瞳和殘如朝陽的金髮,一旦進入帝國軍的高層,勢必會引起皇帝的關注吧?
“亞伯特法透納上校。”她淡淡地垂下眼瞼,“雖然年輕但已經積累了不少的武勳,只是多少有些年輕氣盛。”
“你看中的人,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皇帝卻是不以爲意,話說到一般,眼底卻是黯了一黯,“說起來,朕還是要感謝這個年輕人。”
“陛下?”
柯依達微微訝異地擡頭,彼時暮色已經四合,宮廷裡精緻的壁燈光線柔和,打在皇帝的眼角,意外地流露出幾分愴然。
“柯依達。”他嘆息了一聲,“傷心的地方,以後還是不要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