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對人家做了什麼,爲什麼小姑娘一跑出來就哭喪着臉回去了?”
柯依達這樣問的時候,暮色已經四合,趴在二樓的陽臺吹着夜風,瀑布一樣的青絲漫不經心的揚起。
卡諾披着淡色的襯衣走出來,揹着光依稀可見無奈的表情:“不好意思,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女孩子的示愛,也許話說重了吧?”
“那個小丫頭看上你了?”柯依達啞然,偏着頭看他款款的走近,背靠在不滿青苔的陽臺欄杆上,斑駁的樹影爬上眉梢與眼角之間。
卡諾僅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沒有回答:“晚飯用過了麼,要不要隨便吃點?”
“早就吃過了,我可不想被人說是來蹭飯的。”柯依達不再過多的去糾纏這個問題,挑了挑眉,“你的傷養的如何?”
“還好,在休息幾天就可以回去上班了。”痊癒還需時日,但行動已經沒有太大的問題,“最近很忙麼?”
“很忙,而且是非常忙——剛剛處理完藍河省叛亂的審理處置工作,塔倫的密使也已經過來談判,還有……黛瑟芬琳皇妃的預產期就快到了……”
她轉過身木然的唸叨,靠在冰涼的石板欄杆上面仰面合上了眼睛。
肩頭突然覆上手掌的溫度,隔着夏天單薄的軍裝傳遞出溫暖的氣息,她略帶訝異的擡頭,他的臂膀已經攬過她的肩頭,懷抱溫暖給人以淡定安詳的感覺。
於是沒有掙扎,兩個人肩並着肩,看着天空裡閃爍的羣星和白色的月亮,大片的流雲宛轉變幻出白雲蒼狗的圖案,落在明亮的眸子裡。
“你累了,柯依達。”他道,垂下眼瞼,衣衫落滿斑駁的樹影,“芙妮婭小姐跟你談了什麼?”
“她覺得我對皇帝陛下的態度太疏離了。”柯依達苦笑。
卡諾沉默。
她只是被動接受了亞格蘭公主的身份和隨之而來的責任而已,卻遠遠沒有做好面對另一份親情的準備。
即便血脈之說對她而言奢侈而珍貴。
柯楊太嚴苛太冷漠,而皇帝的城府又深不可測。
“你在害怕,柯依達。”卡諾悠悠的道,“陛下不僅僅是你的兄長,更是亞格蘭的君主,而恰恰血緣是皇室之中最廉價的東西。投入的越多,受的傷害越大,所以,你只願意用對待主君的方式對待他。”
“是說我很懦弱麼?”她苦笑。
“沒有一個人可以讓自己始終刀槍不入。”卡諾緩緩的道,目光淡淡的落在她的眼角。
餘下的話,不言自明。
她不再說話,只是淡淡的擡了擡嘴角,勾起一個悽美的弧度。
他的言語直白而切中要害,換做旁人,她早就有了怒意。
然而偏偏是他,低沉平緩的嗓音平白讓她安心。
也許相處地太久的緣故,早就習慣了彼此的氣息,像呼吸空氣和洗臉刷牙一樣成了持久而綿長的習慣。
但是,這樣就可以了麼?
“這樣可以麼?”心思轉過幾轉,不由得喃喃。
他微微側眸,冰藍色的眸子清澈:“嗯?”
“我們相處的太久,一切都成了習慣成了理所當然。”柯依達垂着眼瞼,淡白的月光投落蕭疏的光影,“即便……也許我只是單純需要你的安慰和幫助,這樣也沒有關係麼?”
卡諾直起身,冰藍色的眼睛凝神看了她許久,淺色的襯衫在夜風裡顯得單薄,勾勒出清俊的身影。
良久,伸手,擁她入懷。
淡金色的頭髮垂到肩頭,淡白的月光融入一抹金黃。
“柯依達,你知道麼。”他嘆,“這世上,我只有你,而你,也只有我而已。”
他的嘆息隨風入耳,她被淺草般怡神的氣息包圍,空落落的心就此填滿。
良久脣角勾起一抹婉約的弧度,泫然的表情,卻沒有淚落下來。
她緩緩從他的臂彎裡抽裡出來,擡手整理被風撩得凌亂的鬢髮,精緻的眉眼在暮色裡淡雅如洗。
“我該走了。”
他看看她,然後點頭。
“柯依達,我不希望你有負擔。”
“我知道。”
回去的時候經過帝都重要的商業區白薇街,一路華燈璀璨,紅男綠女穿梭其間。
柯依達倚在馬車廂柔軟的靠背上,掀開厚厚的墨綠色車幃,墨色的雙瞳裡倒影出浮世的喧囂與繁華。
俄而倦意漸次襲來,她放下簾幃,調整了一下舒服的姿勢,緩緩的合上了眼睛。
前方卻是一陣劇烈的喧囂傳來,夾雜着男人喝醉酒以後踉蹌的腳步聲和女人潑辣的怒吼,以及玻璃器皿爆裂的清脆聲音。
“啊啊啊——我親愛的妮塔波曼……我愛你……所以請還給我81年的紅酒白蘭地吧……你知道我是多麼的——”
“藍德爾你這個混蛋——馬上給我回去乖乖的躺着,下次再喝酒的話別怪我把你扔到酒缸裡!”
再熟悉不過的亢奮聲音讓稍有倦意的亞格蘭公主不得不再次睜開眼睛來,對面的赫爾嘉不滿的撩起簾子,正看見槍騎兵美麗潑辣的金髮美女副官拖着無賴掛在她身上的某個藍髮酒鬼男人大踏步的向前走去,一個甩手,某藍髮不明生物很快被等候已久的下屬們像糉子一般捆紮個結實。
“藍……藍德爾大人?”
赫爾嘉詫異的認出槍騎兵的正副統領,而她剛剛被打擾了難得的休憩的女上司則是淡然挑了挑眉:“身爲軍人,當街酗酒,告訴軍法處,扣掉他半年的薪水!”
赫爾嘉幾乎是要忍俊不禁的低下頭去了:“是,大人!”
於是第二天“神槍”藍德爾·斯加奧上將因爲心痛自己半年的血汗錢而從總長辦公室裡發出的哀嚎幾乎掀掉了整個國防部的屋頂,卡諾·西澤爾結束自己短暫的休假前來報到的第一天便在國防部的餐廳裡看到了餘怒未息正在埋頭握着刀叉衝着盤子裡的牛排發泄憤怒的槍騎兵統領,與此同時迎面而來的便是眼前藍髮生物渾身散發出來的陰霾氣息。
“沒良心的死丫頭,也不想想當年我在柯楊面前爲你說了多少好話,現在剛認祖歸宗沒幾天就胳膊肘東拐西拐了……啊——卡諾,來來來,你的傷好了麼?”
藍茸茸的腦袋猛地擡起來,一眼便看見淡金色頭髮陽光明媚的大好青年站在面前,忙不迭的招呼他坐下。
“差不多了,總是悶在屋裡也不好。”卡諾淡淡的一笑,放下食物的托盤,在對面坐下來,“學長有不順心的事麼?”
“因爲當街酗酒被軍法處叫過去訓話了,柯依達發話扣掉了他半年的薪水。”菲利特在一旁已經解決完面前的食物,順便取過紙巾藉着擦拭嘴脣的動作教養良好的掩飾了一下已經越來越上揚的嘴角。
“喂!你這個烏鴉嘴!”藍德爾的拳頭狠狠的落到他的面前,帝都軍軍長好脾氣的回他一個無辜的笑容。
卡諾埋頭與盤子裡的食物作戰,強忍着沒有讓嘴角咧開去。
“我是看在我們偉大的皇帝陛下和死去的柯楊的面子才讓着她的,要不然你以爲我以前那些能把凱蒂拉老頭整的一個頭兩個大的本事去哪了,恩?”
當事人餘怒未消地大放厥詞,順便揮舞着手裡刀叉,讓人想起軍刀之類危險的武器。
“藍德爾大人!”脆生生好聽的女聲打斷了某人的慷慨激昂的演說,赫爾嘉·克羅因抱着一堆文件站在餐廳的走廊裡,心情很好的樣子,“請問你換了女朋友麼?”
“誒?”藍德爾的神經短路片刻,臉上立即浮現出某種令無數名媛淑女爲之顛倒迷人表情,款款地來到女性副官的面前,“您很關心麼,美麗的女士?”
“不,隨便問一下而已。”赫爾嘉淡然的否認,嘴角難得地噙起笑意,“公主殿下說,今天早上您在她的辦公室裡咆哮的時候披肩上掉下了一縷金色大波浪的頭髮,實在是很眼熟啊。”
紅頭髮的戎裝女子笑盈盈看着僵硬的揚起脣角的藍德爾和眼前其他的高級將領。
卡諾的腦海裡立即浮現出自家搭檔因爲惡作劇得逞而微微抽動嘴角的樣子,無奈卻忍俊不禁的揚起了嘴角。
有心情戲弄學長和下屬,至少證明她的心情不算太糟。
心思一轉,赫爾嘉卻已經收斂了笑容:“各位大人,公主殿下臨時有事回宮了,下午統戰處的例會取消,有不便的地方請見諒。”
說完微微欠了欠身,轉身走出去,一頭火紅色的頭髮彷彿一團跳動的火焰。
柯依達臨時打定主意回去攪擾皇帝寶貴的午餐時間,坐在鷹隼宮的餐廳裡慢條斯理的擺弄面前精緻考究的食物,暗紅色的厚重窗簾沉沉放下遮擋了大部分正午時分耀眼熾烈的陽光,製造出一種適於午後小憩的懶洋洋的安謐氣氛。
皇帝波倫薩·亞格蘭已經草草結束了用餐,以優雅的姿勢靠在椅背上瀏覽剛纔由眼前這位國防總長親自遞交的一紙薄箋,臉部英俊的輪廓在慵懶的光線裡不甚分明,僅有細碎的塵埃在身後的如雪的陽光裡錯落有致的舞蹈。
今天早上快馬加鞭直接交到柯依達手裡的,由西防軍海因希裡上將親自撰寫的密信:古格王國的弗雷安·盎格魯元帥終於剷除了來自宰相瓦爾德·梅迪奇公爵的龐大阻礙,扶立古格皇室的第三皇女,年僅十歲的狄蒂絲·絲佛扎公主成爲新一任女皇,結束了自溫莎皇帝去世後整個古格持續了近一年的內部戰爭,而弗雷安·盎格魯這位古格歷史上罕見的年輕而睿智的軍政奇才本人,也由此以攝政親王的身份掌控了古格王國大部分的實際權力,這對於亞格蘭來說並不算是一個很好的消息。
“也即是說,溫莎皇帝的暴斃給朕帶來的時間福利已經快要結束了。”
半晌皇帝擡起頭,將手裡的信箋攤在餐桌上,手指輕輕釦了扣桌面。
“可以這麼說。”柯依達低頭抿了一口湯,擡頭去過餐巾擦拭嘴脣,然後推開面前的杯盤,“即便動亂之後的整治和修正要花上一段時間,但弗雷安·盎格魯的手段來看應該不會持續太久。”
弗雷安·盎格魯公爵,近十年間在邊境戰爭中讓西防軍飽嘗苦頭而聲名鵲起的古格名將,作爲訓練的假想敵,海因希裡·索羅對他的瞭解足以書寫完幾沓空白信紙,而除此之外亞格蘭王國的情報部門也不會較之遜色,所以不管是皇帝還是柯依達,提及這位實力深不可測的對手都不會感到陌生。
盎格魯家族起初的出身並不高貴,通過幾代人的軍功才擁有了公爵的頭銜,而此後盎格魯家族又先後出了三位古格皇后,促成了家族目前的繁盛。但儘管如此,盎格魯家族尚武的風氣從未爲奢靡浮誇的貴族氣息所改變,家族的每一個男孩都在嚴格的軍事教育之下長大,弗雷安的祖父輩從不乏實力雄厚的將領產生。作爲這一代家主,弗雷安不及二十歲便在大大小小的邊境戰爭中嶄露頭角,二十六歲獲得古格唯一的一支元帥杖,擁有了調動一半以上王國軍隊的權利,成爲西防軍最爲棘手和難纏的敵人。兩年後的今天他二十八歲,已經登上古格王國權力的頂峰,較之他的先祖,他除了擁有屬於軍人如獅子般的善戰,亦擁有屬於政客如狐狸般的狡猾。
柯依達把龐大的信息量在腦海裡過濾一遍,淡漠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擡頭的時候卻見對面的皇帝垂着眼瞼面沉如水的望着面前的信箋,心下莫名的一慌,她似乎忘記了一點,當年令威森皇儲殿下戰敗陣亡的“臨川會戰”之中,古格方面的指揮官,好像也姓盎格魯。
亞格蘭歷史上少有悲壯而慘烈的戰役之一,臨川會戰不僅僅是索菲亞女皇時代由盛而衰的轉折點,亦是當年的普蘭親王而今的波倫薩皇帝命運的轉折點。由於威森皇儲殿下的逝世,使得索菲亞女皇因爲悲傷過度而陰鬱而終,皇儲妃卡琳娜·基米尼·亞格蘭及其一雙兒女歷經先帝格里高利二世的□□,也徹底偏離了原來命運的軌道。
柯依達熟諳當時這場被稱爲奇恥的戰役的過程,但那是在作爲局外人的情形下,作爲當時戰敗陣亡的威森皇儲的遺腹女,她是不是應該對那位敵軍指揮官福克諾·盎格魯公爵抱以不共戴天的仇恨情緒呢?
“雖然貴族血統這種東西並不可靠,但不得不承認盎格魯家族確實英才輩出。”皇帝淡淡得道,覺察到她若有所思的目光,淺淺的扯開嘴角,“不必那麼緊張,對於那段歷史,你的瞭解也許僅限於軍校的教材和案例分析,或許還有阿奎利亞斯家族家長的手札,沒有必要太在意。”
“陛下……”如果說因爲從小在阿奎利亞斯家長大而對先帝時期的許多事情她無法有親身的體會,那麼對於皇帝而言,這些歷史事件恐怕無法成爲史書上簡單的名詞,從某一層面來說幼年時將她託付給柯楊是一種保護,使她不必在過去的二十年裡揹負父輩與族人的恩怨與責任,不必在先帝的猜忌與□□之下提心吊膽虛以委蛇,而作爲兄長,皇帝將所有的一切揹負下來。
認識到這一點,柯依達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下意識地咬了一下嘴脣。
皇帝只是淡淡的掃她一眼,繼續剛纔的話題:“看來朕不能再拖下去了,應該讓法貝倫加快談判的進度。”
“還是要從塔倫入手麼,即便會因此引起古格的注意?”
“等到弗雷安徹底掃清內政,這塊骨頭就不好啃了。”皇帝仰起頭,優雅的脣線抿起,“盎格魯家族的後人能做到何等程度,朕倒是很期待。”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突然很想了解各位男主男配的人氣,親們冒個泡吧……雖然我也不知道那個是男主……汗
發現藍德爾很久沒露臉了,拉出來溜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