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希裡索羅公爵的婚禮,在西南軍區大本營所在地,錫蘭行省的首府塞班市舉行。
新娘薇妮曼尼特伯爵小姐,現年二十五歲,在帝國待嫁的貴族小姐中,年紀並不輕,她雖然出身貴族家門,但並非那種深居簡出的貴族淑女,她早年進入梅西經濟學院深造,修習了三門專業,而後又到帝國各地遊學數年,因而令自己的婚事耽擱了數年。而伯爵小姐本人的眼界又過高,一般的貴族子弟難以令她滿意,她的婚事一度令他的父親溫斯頓曼尼特伯爵一籌莫展,海因希裡索羅公爵的求婚倒是令老伯爵了卻了一樁心頭大事。雖然公爵本人已經年近五旬,但是依然保留着年輕時候丰神俊朗的氣質與風采,不提其本人顯赫的地位,光是當年那些顯赫的武勳,便足以令年輕姑娘們傾慕了。
其實忽視掉兩人的年齡差距,新郎與新娘站在一起時,仍然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對般配的麗人。
皇帝波倫薩亞格蘭,親自攜巴琳雅公爵夫人與柯依達公主出席婚禮,而身在墨河的米亥魯皇子也專程趕到塞班,更令這場原本便不低調的婚禮越發矚目。
當然,對於巴琳雅公爵夫人而言,拋開眼前這些浮華之事,自己這個弟弟能夠放下多年的執念,迎娶一位身家清白、品行賢淑的名門淑女,爲家族的延續履行自己的責任,已經足夠叫她謝天謝地了。
“朕看你倒是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似乎是洞悉了她的想法,皇帝低頭抿了一口紅酒,淡淡地笑起來。
巴琳雅只得嘆口氣,“陛下又不是不知道,我就這麼一個弟弟,胡鬧了這麼多年,總算肯踏踏實實的結婚了,不然身邊沒有個人照應,也沒有名正言順的繼承人,這麼行?”
“海因希裡卿不是已經有一個女兒了麼,新夫人還年輕,子嗣上不必擔心。”皇帝莞爾,對於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巴琳雅索羅,皇帝還是瞭解的,她性情溫婉恬淡,多年來執掌宮廷事務,進退有度,甚有賢明,雖然貴爲寵妃,卻從未替孃家人向皇帝提出過任何要求,倒是在弟弟海因希裡的婚事上,像個操心兒女婚事而喋喋不休的貴族家女主人。
提到那個出身並不光彩的索羅公爵小姐,巴琳雅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她素來待人寬厚,但對於這個年僅十幾歲外甥女,卻並沒有太大的好感。
“那個孩子,生母也太上不了檯面了……”她倒不是拘泥於門第階級,如果只是身家清白的平民女子也就罷了,偏偏是個出身風塵的歡場女子,“不過好在他總算肯定安下心來,我也能放心許多了。”
“就是,母親也太愛操心了。”侍立在一旁的米亥魯察覺到母親的情緒,挑了挑眉:“事關家族承續的大事,舅舅怎麼沒有分寸呢。”
聽到兒子這樣說,巴琳雅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
皇帝默不作聲地看着他們母子,驀地莞爾:“行了,米亥魯,你別在這裡說好聽的,碑林竣工儀式可安排妥當了?”
話題轉入正事,米亥魯的表情便嚴肅起來:“已經準備妥當了。”
“朕明天便啓程去墨河。”皇帝看着他,“仔細些,這件事對於新領土的穩定來說意義非常,不容有失。”
“是,父皇!”
不僅僅是新領土,對於米亥魯本人,也是意義非常。
年輕的皇子心知這一點,蒼冰色的眸子裡染上幾絲深迥的氣息。
柯依達素來懶怠應酬這樣的場合,婚禮儀式結束,舞會剛到一半便已經露出幾分倦怠之態,隨便找了個藉口脫身出來,站在宴會廳門口的噴泉邊上,吹着風散去幾分室內帶來的燥意。
“夜裡風大,公主殿下在這裡透會兒氣就回大廳裡去吧。”赫爾嘉替她取來厚實的大氅,“免得那些人找不到您,胡亂猜測。”
“我素來不耐煩這種場合,有什麼好猜測的?”
柯依達不以爲然的挑眉,這些年她的性子越來越犯懶,大大小小的宮廷宴會或是社交應酬,除非必要,她是能躲就躲,如果不是皇帝此行事關重大,她才懶得千里跋涉跑到西南軍區來。
赫爾嘉無奈地嘆了口氣:“如果是別人也就算了,海因希裡大人當年對您的心思可是無人不知,如今他倒是另娶新人,旁人當着面不敢揣測你的心意,背地裡可不一定,公主這麼走出來,知道的說是柯依達公主性子冷清,不喜喧鬧,不知道的還以爲……”
當年海因希裡?索羅公爵可從不避諱對於柯依達公主仰慕之情,甚至在這之後二十幾年裡一直未曾娶妻,如今公爵終於抱得美人歸,人們也不免好奇一下另一位當事人的心境。事實上,從婚禮開始,也有不少不知內情的人打量着公主本人的表情,只不過懾於她多年來的積威,並不敢過於明顯罷了。
柯依達顯然是沒有想到這一層,怔愣了片刻,似是脫力地嘆了口氣:“赫爾嘉,你想的……真是太多了。”
赫爾嘉聳了聳肩,看得出來柯依達之所以在意這樁婚事,大抵是由於索羅家與曼尼特家聯姻的政治意義。
好在柯依達也沒打算多做停留,休息了一陣便轉身向着大廳門口走去,遠處卻傳來一陣騷動,她止住腳步,擡頭望去,深濃的暮色中,有一兩個黑影撞進眼簾,前面那個身量未足,估摸只有十一二歲,黑色的上衣馬褲,一副尋常貴族家男孩的打扮,可是到了面前,一開口卻是分明是女孩子的聲音。
“走開,別攔着我!”
她這話是對着身後趕來的侍女說的,話音未落便已經擡手一鞭子下去,狠狠抽在那女子面前空地上,可憐的侍女驚嚇到般的退後了幾步,卻仍然不死心地喊着:“小姐,大人吩咐了,你不能進去啊!”
“爲了娶這個女人,他關了我那麼多天,我倒要看看現在就闖進去,他能把我怎麼樣!”女孩嗓音略帶沙啞,說話間早就衝到柯依達的面前,似乎也沒有看清眼前的人,只是大咧咧伸手一推:“讓開,別擋路!”
柯依達眼底微動,尚未開口,赫爾嘉已經在瞬間出手,一把擎住這女孩子的手腕,擰了過來,女孩因爲疼痛發出一陣悲鳴:“啊——”
“哪裡來的小鬼!”赫爾嘉毫不掩飾自己的驚怒,“柯依達公主面前竟然如此放肆!”
柯依達執掌軍權二十多年來,帝國軍那些宿將重臣,哪一個敢在她面前這樣放肆!
聽到她報出名號,後面的侍女早就腿一軟跪倒在了地上:“公……公主殿下,我……我們小姐不知道是您在這裡,請您高擡貴手,放過她把……”
柯依達終於能夠定下神來,仔細打量眼前這個少女,雖然說是少女,但看穿着打扮,和那一頭齊耳的黑色短髮,怎麼看都像是桀驁不馴的貴族少爺,藉着清朗的月色和門口的燈光,倒是能夠清晰的看到臉部的輪廓,清麗,但尚顯稚嫩,漆黑的瞳分外有神,眉宇間卻有幾分戾氣縈繞。
柯依達挑了挑眉,以她的身份,實在沒有與一個孩子計較的必要。
“你是哪家的小姐,這麼不懂規矩?”她揮了揮手,示意赫爾嘉放開她。
對方卻不領情,掙脫出來揉着痠疼的手腕:“我不懂規矩又怎麼樣,我父親都不管,你也管不了!”
“茱莉亞!”門口一聲斷喝,大概是聽到了這裡的動靜,站匆匆趕來一臉震怒的正是今晚的主角,海因希裡?索羅公爵。
柯依達心中的猜測,終於得到了證實。
但她仍然不得不感到詫異——傳聞中海因希裡?索羅公爵不顧非議帶回來的私生女,竟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假小子?
不是應該是個繼承了其母美豔外表的溫柔淑女麼?
“海因希裡卿,她是你的……”她皺了皺眉,言語裡有幾分玩味的氣息,“女兒?”
彼時前來赴宴的賓客都聚攏了過來,就連皇帝也被驚動,衆人注視之下海因希裡鐵青着臉,走過來向着皇帝和公主深施了一禮:“陛下,公主殿下,下官管教無方,小女無知冒犯了公主,請陛下和公主恕罪。”
“算了,又不是什麼大事。”
柯依達並沒有打算追究,輕描淡寫地道了句,倒是皇帝饒有興致:“海因希裡,這就是你的女兒,很有個性啊……”
“她幼年喪母,下官平日忙於軍務,疏於管教,才讓她養成這樣無法無天的性子。”海因希裡回頭,狠狠瞪了一眼讓他大失顏面的女孩,而後者則不甘示弱的回敬了他一眼,“讓陛下和諸位見笑了。”
饒是他多年坐鎮一方,喜怒不形於色,此刻也是難掩怒意,原本是好好的大喜之日,卻被這個小丫頭攪局,害得自己在衆人面前顏面掃地。
皇帝少有見到這位重臣臉色青白的一面,終於能夠稍稍體會到巴琳雅夫人在提到這位茱莉亞小姐時那種難以言喻的厭惡感從何而來了。
他回頭看去,不出意料,身邊的巴琳雅夫人正抿緊着嘴脣,雖然不發一言,但顯然臉色不佳。
“小孩子而已,多費心教教就是了。”皇帝笑着拍拍他的肩,“不必緊張。”
得到皇帝的安撫,海因希裡方纔緩了緩臉色,謝過皇帝之後,看了一眼身後的女孩,正要說什麼的時候,他的新婚妻子薇妮夫人,終於站了出來:“大人不要生氣了,讓我先帶小姐下去休息吧……”
這女子笑容和婉,伸出手想要拉過女孩,卻被她避之不及地閃開了。
這下人們便大抵明瞭經過,不過是逆反期的少女對父親娶後母的抗議罷了。
只不過這少女的陣仗,也太大了一點。
薇妮?曼尼特,不,現在薇妮公爵夫人,深深吸了口氣,笑容略顯生硬,但仍然保持着很好的風度。
柯依達冷冷掃了他們一眼,卻是驀地開口:“我倒是覺得這孩子對我的胃口,不如這樣讓她跟着我如何?”
清清冷冷一句話,卻語驚四座。
柯依達公主豈是隨便什麼人能夠跟的?
這麼多年來,就算是皇帝膝下的幾個子女,唯一在跟前教養長大的也只有安瑟斯皇子一個而已!
周遭不可避免一場騷動,連同海因希裡本人也是驚疑不定。
“柯依達公主,小女頑劣,恐怕不適合……”
他斟酌着詞句,但柯依達卻不以爲意:“正因爲頑劣,所以才需要教導,既然你軍務繁忙,她又沒有母親言傳身教,這樣下去豈不是耽誤她?”
“公主!”薇妮公爵夫人終於聽不下去,“我既然已經嫁入索羅家,便是這孩子的母親,以後自然……”
柯依達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只將目光落在那女孩身上:“你是願意跟着她,還是跟着我?”
處於焦點的女孩彷彿剛剛反應過來,看了看所謂的母親一眼,又看了看一旁黑色軍禮服的女子,沒有遲疑多久,便閃到柯依達的身後,看向父親的目光有着某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挑釁。
海因希裡在心裡無力地嘆了口氣。
皇帝倒是開懷地笑起來:“看來這孩子跟柯依達有緣分啊,海因希裡卿,你就不要太小氣了,不過是帶她到帝都住一陣,不行再回來,好歹也是朕的侄女,你姐姐也在,誰還能委屈了她不成?”
話說到這個份上,海因希裡自然不好再拒絕,只得點了點頭:“這樣,真是給公主添麻煩了。”
在旁人眼裡,能得到柯依達公主的青睞,自然是件榮耀的事情。
一時之間,一場僵局,皆大歡喜。
然而海因希裡卻毫無欣喜之意,他的眼底暗沉幾分,擡起頭,看到自己的姐姐立於燈下,眉頭緊蹙,對上他的眼睛,也只是意義不明地嘆了口氣。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柯依達。”筵席繼續,他在角落裡找到柯依達,聲音低沉,但口氣不復客套,甚至直呼她的名字,“我獨身的時候你要我娶妻,現在我娶了妻子,你卻又不放心了?”
他的嘴角有明顯譏誚之意,柯依達卻不曾看他一眼,只將目光移開,“你想多了,海因希裡。”
“想多?”他冷笑一聲,“當年那位阿代爾子爵小姐的事情,我可沒有忘記!”
那位天真爛漫的子爵小姐被留在帝都的真正原因,不過是爲了牽制有異心的阿代爾家族!
柯依達沉默了一下,嘆息一聲:“你平時可不是這樣咄咄逼人的,海因希裡,你很看重那孩子?”
西防軍的軍長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我不說違心的話,那孩子,確實有吸引我的地方。”柯依達緩緩地道,“在她身上,似乎能看到我自己的影子,光憑這一點,我會善待她。”
海因希裡擡起眼瞼,眉毛微微顫動了一下,似乎有不可掩飾的驚慌。
茱莉亞?索羅,其實在外貌上更多傳承了母親的基因,在他的記憶中,那是個同樣有着黑色頭髮和漆色眸子的女子,自己之所以會爲之停留,大概還是因爲那部分相似的眉眼以及那一股雖然墮入風塵卻並不俗氣的冰冷氣質。只是再相似也不過是替身而已,更何況將出身低賤的歡場女子與立於帝國奠定的黑公主相比,又豈不是一種褻瀆?
這些年來,他對女兒的感情複雜,既驕縱卻又疏離,也無非是這樣的緣故,而這一切,居然叫她看了出來!
他深深吸了口氣,爲掩飾慌亂一般,將手在袖管裡攥緊,柯依達回過頭看他,幽幽嘆了口氣:“好了,海因希裡,今天是什麼日子,你不應該在我這裡。”
海因希裡平靜下來,看着她平靜無波的臉,眼底的暗流洶涌而過,終於自嘲地笑了聲,轉身走向身披婚紗的年輕女子。
彼時悠揚的舞曲再度響起,他執佳人手,華燈留戀,麗影成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