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雪開始下的大起來,柳絮般紛紛揚揚的從蒼茫的天穹裡飄下來,在殿閣的檐角積起皚皚的粹白來,想必第二天一早起來便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銀裝素裹的世界,將一個月來的血腥殺戮掩埋地乾乾淨淨。
只是柯依達不知道,一遍又一遍血腥的洗禮何時纔會在人的心底真正淡去。
回來以後她泡在寢宮熱氣騰騰的浴池裡,呆呆望着氤氳的霧氣緩緩繚繞出蒼白的美麗圖案,心底竟是幾分愴然。
所以,必要的時候,請不要吝嗇你的溫柔。
低頭想起下午巴琳雅的話來,竟是自嘲的笑了一聲,強者的溫柔不能輕易顯露人前,否則必會成爲自己的掣肘,如她這般手上沾滿鮮血的人,又有什麼資格去奢求溫柔的幸福?
她勾了勾脣角,給出一個嘲諷的笑意。
“公主殿下?”外面傳來赫爾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冥想。
“什麼事?”
“卡諾·西澤爾大人求見。”
中規中矩的通報,她微微有些意外,想起連日來的古怪氣氛,幽幽嘆口氣:“請他在客廳稍等。”
換過衣服來到客廳的時候,卡諾·西澤爾面前的茶水已經換過幾道,淡金色頭髮肩頭金獅昂首的年輕人微微擡起頭,站起身來,湖藍色的眸子落在她的身上,停頓了片刻,將手舉止額前,行了一個軍禮。
柯依達微微垂下眼瞼來,沒有說話,只是示意他坐下來。
“這麼晚還過來,有事麼?”
“明天就打算啓程去桑科切爾迎駕?”
卡諾坐在對面,捧着白瓷茶杯,指腹在光滑的杯壁上來回摩挲,良久方纔出聲。從那次之後,與其說他們沒有太多可以獨處的時間和機會,毋寧說他們彼此都在刻意迴避些什麼,兩人的相處突然變得客套而生疏。
“是。”柯依達擡起眼撿來,“就爲了這個過來?”
“可以有我代行麼?”
“爲什麼?”
“帝都的局面還是有你主持比較好,而且。”卡諾舐了一下脣,掃了她一眼,“你最近的臉色很不好。”
柯依達微怔了一下,嘴角不覺向上擡了擡:“不要緊,不過幾天的路程而已,再說……”
她調整一下姿勢,交疊起雙腿來,稍顯隨意地窩在沙發裡:“獨斷專行了這麼久,不表現一下誠意的話,很快會有不好謠言滋生的。”
主持國政長達半年之久,手握王國一半以上的兵權,即便是貴爲皇妹,亦難免給人留下攻擊的口實。
皇帝的信任是她最大的屏障,亦是最微薄的籌碼,如今的卡諾身處權力的中心,耳濡目染,稍稍一點即便了然。
於是只得道了句:“那麼,一路上小心。”
柯依達緊抿的脣線不覺向上揚起來,微微側了臉,下頷的線條舒緩柔和,揉進昏黃曼妙的燈光裡,竟也顯得嫵媚動人。
卡諾微微怔了一下,低頭踟躕了許久,復又扯開嘴角:“在後悔麼?”
“誒?”她不知所以的怔了一下,隨即便反應過來,雙頰隱約便有些許燥熱的感覺,匆忙地移開視線去。
一時便沉寂下來。
卡諾自嘲的嘆聲,低下頭去,卻聽她淡淡的道了聲:“這話換我來說纔對,先代的公主們,可不止有一個情人。”
淡金色頭髮的儒雅青年愣了一下,釋然地揚起脣線來:“看來,我要做好決鬥的準備了。”
他放下手裡的茶杯,站起來身來繞過精緻的茶几,居高臨下地俯下身來,淺啄她的脣尖,試探性探入脣齒的罅隙
女子微滯了一下,睫毛微顫着垂下蓋住眼瞼,伸出手來勾住他的脖頸,一任他輾轉深入,荼靡般地瀰漫開男子溫潤的氣息。
他張開臂膀來環住她纖弱的腰際,緩緩向後倒下去,陷在沙發柔軟的坐墊裡,綿密的吻,繾綣如歌,彷彿窗外的雪花簌簌落下,濡溼了眼角。
待到意識漸次回覆,她的指尖抵住他的肩頭,彼此的喘息都有了些許急促。
他支着肘低頭凝視懷裡的女子,慵懶的姿勢,青絲凌亂的散開,因爲剛剛泡過澡的緣故溼漉漉地泛着潮氣,平添一股靡麗的氣息,清晰倒映地在他湖色的眼瞳裡。
“下午我去了巴琳雅公爵夫人那裡。”沉默了許久,她驀的幽幽道來。
“然後呢?”修長的手指穿過她的發間,絲滑的質感如水。
“去看了小皇子,那個小傢伙不給面子地賞了我一身的童子尿。”
“噗——”他忍不住的笑起來,毫不顧忌她的惱怒神情。
“還笑!”
“你還真是不擅長帶小孩啊。”
“不要說的你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她慍怒的坐起來,並不多見的小脾氣讓他開足了眼界。
卡諾微微愣了一下,聳聳肩,伸手把她重新拉入懷裡:“這麼激動作什麼,我本來就是門外漢啊……不過……”
若是自己的兒女,也許情況會變得很不一樣吧?
年僅二十出頭的卡諾·西澤爾難以想像自己若干年後成爲人父的必然趨勢,更無論眼前這個清冷倨傲的彆扭女子,只是他們漫長坎坷的荊棘道路上,是否會允許這樣童話般虛幻而平常的情節?
金髮青年冰藍色的眼瞳黯了黯,柯依達卻從他的懷裡掙出來,彷彿是洞悉了他的所想般的,低下頭去。
“對不起……卡諾……”女子黯然的垂下眼瞼來,齒貝咬着下脣,“現在……還不可以……”
卡諾嘆息,搖了搖頭擁抱她單薄的身體:“傻瓜,我可什麼都沒說。”
“不是在對你提要求,柯娃。”他的脣繾綣在她的額際,逡巡遊走,淡淡的體溫滲入她微涼的眼瞼,“現在這樣,便很好了。”
她略略怔了一下,便有微熱的液體順着眼角淌下來,竟不知是悲是喜。
待到他趕在宮門落鎖之前起身離開,一個人便在臥室的窗前對着滿天飄揚的雪花怔怔坐了許久,細碎的雪霰沾了黑夜的靈氣泛着幽藍色的亮澤,斑斑駁駁擦亮了蒼色的瞳仁。
桑科切爾要塞距離帝都不過四五天的路程,柯依達抵達要塞的第三天,皇帝所率領的大軍便浩浩蕩蕩進駐要塞。
彼時已經是日暮時分,雪後初霽的天空被如火的暮靄染得奼紫嫣紅,殘陽如血照射在積雪皚皚的大地上,深深淺淺,描摹出瑰麗華美的圖案。
“皇妃目前暫時禁足於梧桐宮,守舊門閥所掌握的暗部據點以及所有武裝力量基本清除,所有叛亂分子已被監察廳收押,等候陛下的裁斷。”
“做得很好,柯依達。”夜色漸次深濃,皇帝波倫薩·亞格蘭站在寬大的落地窗前,欣賞積雪掩映的蒼寂天空,幽幽的回過頭來,勾起一抹絢麗的脣角,“包括這一次北疆軍的手筆,都沒有讓我失望。”
“形勢所迫,下官不得不擅自做主,實在是惶恐。”柯依達微微低了頭,垂下修長的睫毛來。
皇帝微微笑了一下:“其實不必親自過來,最近你應該也很勞累。”
“這是我的分內之事。”柯依達擡起頭來,匆匆打量一眼皇帝略微瘦削的臉頰與略帶倦意的眉眼,垂下眼瞼來,“陛下,似乎憔悴了很多。”
“不過舊疾復發而已。”皇帝輕笑,“已經大有好轉,不必過於擔心。”
“但是……”難以想象當日是怎樣的兇險情狀足以在日後這樣漫長的歲月裡鐫下這般深刻的傷痕印跡,這一切本不是由他一個人來承受的,柯依達皺皺眉,終究沒有說話。
“你這算是在擔心我嗎,柯依達?”皇帝欣賞她微變幾變的臉色,突然饒有興致勾起一抹淡笑來,被問及的對象微微一滯,索性抿緊脣不再說話。
隔了片刻,她擡起頭來,微微嘆口氣,彷彿思慮已久一般,開口:“還有一件事情,我想還是先知會一聲陛下比較好。”
皇帝在精緻的高腳杯中斟起一杯紅酒,蒼冰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柯依達的目光如水,平緩的流淌在他的身上:“宮變當日,芙妮婭·阿格斯夫人受驚早產,誕下一名男嬰之後便因爲產後大量出血不治而亡。”
“哐當——”
精緻的水晶杯掉在地上,支離成斑駁的碎片,琥珀色的液體汩汩流淌,緩緩的滲透到大紅色的天鵝絨地毯裡。
皇帝的手懸在空中,虛握了握,沒有擡頭,隔了許久只是默默道了句:“是麼,我知道了。”
柯依達低頭,地上酒杯的碎片把男人英俊的倒映切割地支離破碎。
她深深吸口氣,微微頷首:“下官告退了。”
帶上門走出,身後一片寂靜無聲。
霸者無聖域,權者舍私情。
有人生來便應端坐於霜天之上,即便處在人羣之中,亦同樣感到孤獨。
柯依達站在建築物前面的空地上,積雪粹白,與淡白的天光交融在一起,晚來風急,從遼遠的蒼穹襲來,把身後的披風獵獵揚起。
海因希裡·索羅迎面走來,白色的披風在身後上下翻飛,在她的不遠處停下,中規中矩的軍禮,天光下的五官英挺如刀。
柯依達深深吸口氣,還禮。
“下官聽說了。”墨玉髮色的青年上將淡淡勾起脣角的弧度,“陛下方纔大病初癒,公主現在就說這些不覺得不太合適麼?”
柯依達微微愣一下,嘴角隱約泛起一絲冷意:“你逾越了,海因希裡卿。”
女子蒼色的瞳透出警戒的危險氣息,西防軍的上將僅只微微笑了下,沒有做聲。
“王者不需要同情與安慰,他們只需要時間來舔舐傷口即可,倒是你,海因希裡·索羅少爺。”柯依達打量他一眼,緩了下口氣,卻又停頓了一下,“巴琳雅·索羅公爵夫人是如此溫婉嫺雅的女子,請不要讓一些無聊的事情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抽身欲走,卻被他倏然拽住手腕。
“我真是好奇,除了卡諾·西澤爾之外,你到底還能夠相信誰?”她有些惱怒的回頭,卻聽他朗朗地道來,毫不客氣的直呼她的名字,夜色下目光宛若冬日的深潭,“柯依達?”
“海因希裡!”她惱怒他的無禮,從牙縫裡擠出清晰的發音。
“比起平日裡的冷淡,我更喜歡你現在的樣子。”他鬆開手掌蹭着袖口滑至她的手背,然後款款在握在掌心,“你該知道我想說什麼,只是你不願去相信。”
“即便相信了又如何,我就應該接受嗎?”柯依達從他的掌心抽出手來,背對着他,“海因希裡,你該知道,那是何其奢侈的東西。”
海因希裡凝視她的背影,樹影在瞳眸裡悸動如歌,一絲灼痛一閃而逝,掐滅在黑夜的深處。
“如此,下官失禮了。”這年輕人嘴角向上擡了擡,退後一步,正欲轉身。
“海因希裡卿。”柯依達卻是驀的道了句。
“殿下?”
“不論如何,閣下與一手訓練出的精銳在西陲爲皇帝陛下而戰,我十分感謝。”柯依達沒有回頭,只管緩緩道來。
海因希裡背對着她,脣角掀起一絲淡漠幾不可見的弧度,抽身走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