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景治年間,藩鎮勢大。
長亭王朱晟獨子隱姓埋名,化名朱雍,以布衣之身發跡,整合藩鎮兵馬,揮師南下。短短兩年間已佔據四州。有見北地襄軍者,均言其軍容整肅,大有虎吞山河之勢。
而今位屬九邊重鎮之一的蔚州,也已大半歸屬北襄軍。
襄者,有解衣耕種之意,《說文解字》有言:襄乃解衣而耕的振奮狀態,有昂揚向上之意,或假借爲高、除、助、成等義。
朱懷安將麾下兵馬取以襄軍,便是要告訴世人,北軍乃是爲了天下百姓而戰,他化名朱雍,從軍中底層做起,則等同於解去華服,白身從戎,與布衣百姓乃是同一陣營。
此時蔚州境內,前年纔剛從翰林院庶吉士熬出頭,出任丹墀縣縣尊的吳文才正在發愁。
“想我寒窗十年,又屢遭磨難,這纔出人頭地,做了一縣長官,如今不過二年,蔚州竟被叛軍攻破,等叛軍攻破城池,我又該如何應對?”
一旁,衙門師爺出主意道:“大人,叛軍勢大,若是此時放棄城池,撤回京城,還來得及。”
“撤回?棄城而走與逃兵何異?況且我若走了,這一縣百姓無人照應,倘若生出亂子來,又會有多少人妻離子散?”
城牆上,蓄了短鬚的吳文才不復以往的意氣風發,而是多了一些滄桑和沉穩,他嘆道:“如今我只希望那北襄軍果真如傳言一般,不犯百姓一犬一豕.”
“大人要降?”師爺眼前一亮,一旁的武將守備同樣投來視線。
北襄軍彪悍,攻無不克,蔚州郡縣不戰而降者甚多,而執意與北襄軍爲敵者,多數都沒有好下場。
慈不掌兵,兩軍一旦交戰,許多事情便會脫離掌控,再難挽回。
在場之人,有心死戰者屈指可數,剩下的人誰也不敢賭北襄軍的喜惡。
吳文才看了圈師爺和守備將官,幽幽道:“我爲大雍臣子,得朝廷器重,纔有今日成就,若我不戰而降,豈非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
“那大人是想”
吳文才伸手扶向城牆,瞭望遠處塵煙,目光深沉道:“張守備,取弓來!”
一旁的守備猶豫片刻,還是將弓遞給了縣尊。
吳文才看着遠處逼近的沙塵。
暮色中,一支玄甲軍肅立如林,裸露在外的鋒刃處映着寒光。鎧甲相擊,錚然有聲,其間將卒身姿皆如鬆如嶽,軍容之整肅令鬼神生懼。
底下有嗓門大的執旗兵出列,於馬上舉起金色旗幟,讓丹墀縣主官武將等人即刻開門投誠。
吳文才挽起長弓,咬緊牙關,衝着城外軍列射出一箭!
底下執旗兵嚇了一跳,還當是有武藝高強的好手要拿他當下馬威!
執旗兵一個馬肚藏身,驅馬後退,卻不曾想那箭只射到一半距離,便勢頭萎靡,紮在了地上。
吳文才丟下長弓,說道:“不發一箭一矢是不戰而降,而今我擊發一箭,便是表明了我的立場。”
“但我身爲一縣長官,卻沒能爲國朝守住疆土,其罪依舊難贖,從今日起,我便是大雍罪臣,再不是你們的官長。”
吳文才雙手舉起,摘下官帽頂戴,鄭重的放在了城牆上。
朝廷剋扣餉銀,迫使鎮北軍倒戈,蔚州各郡縣軍中餉銀同樣遭受其害,若不是吳文才這兩年殫心竭慮,將治所打理的井井有條,給軍中將士額外關照,怕是此時的軍將早已投敵求榮去了!
“一個丹墀縣抵不住北襄鐵軍,若是因我一人,讓縣中百姓受難,使軍中將士白白喪命,那便是我的罪孽。”
“張守備,李縣丞,今日我一人不降,與爾等無關,若北襄軍怪罪,也是我一人罪責。”
“大人.”縣丞與張守備幾乎同時張口,但當兩人目送吳文才走下城牆時,卻無一人上前阻攔。
唯有師爺小跑着跟了上去。
“大人何必要射那一箭,若惹惱了北襄軍,不就禍事臨頭了嗎?”
吳文才沒回話,他射的哪是箭,而是心裡的不甘!
枉他有一腔抱負,到頭來竟陷入兩頭爲難的境地。
一面是臣子忠義,一面是百姓安危;一面是爛透了的大雍,一面是剛興起的‘仁義之師’。
這仗怎麼打?
“師爺跟着我難道就不怕被我連累?”
吳文才問。
“大人於我有知遇之恩,若無大人,我現在還是身陷囹圄,難洗冤屈的囚徒,若大人真要與北襄軍一戰,我也當捨命陪君子!”
吳文才笑道:“那倒不必,若北襄軍真如傳言那般,你我未必有禍。屆時我便歸隱山林,從此再不入官場。”
兩人回到衙門,吳文才還未與屬下叮囑妥當,便有戎裝嚴整的北襄軍隊將衙門團團圍住。
當先將官來到堂前,喝道:“吳文才何在?”
師爺面如土灰,心道完了!
吳文才輕笑一聲,走向前去,渾然不懼道:“我便是吳文才,城頭那箭也是我射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來人挑眉看向不卑不亢的吳文才,內心多少有些欣賞,他開口道:“我家主帥有書信一封,讓某親手轉交與你。”
說完,這將官把一封信遞給了吳文才。
“敢問將軍姓名?”
“某姓王,單名一個樑字。”
吳文才接過信件,打開匆匆一看,眼睛頓時睜大。
“朱”
朱字剛出口,吳文才瞬間反應過來,他急忙收起信件,說道:“有勞王將軍回稟,此事容我再考慮一二,待明日我再給予答覆。”
王樑點點頭,說道:“我軍早探得本縣蒼廩豐實,賦稅不苛,刑獄清明,實乃吳縣令治理有方,今後還請有勞吳縣令繼續濟民之善政,讓本縣儘早安穩下來。”
“王將軍,我乃大雍官員,你等是北襄.”
王樑擡手打斷道:“吳縣令不必急於答覆,我知吳縣令愛民如子,便是爲了城內安穩,代爲治理幾日又有何妨?”
“某還有要事,不便滯留,還望吳縣令體諒。”
“.”
吳文才還要說些什麼,就見王樑拱手轉身,出了衙門。
衙外,王樑走向衆軍,喝道:“諸軍聽令!我等乃仁義之師,凡軍中士卒違反軍紀,取民一錢一縷者,立斬!凌虐百姓者,以奸軍論處;竊物奪功者,以盜軍當誅!”
吳文才走出衙門,此時北襄軍士卒正從衙前街道經過。 有軍民陌路相逢,士卒則扶劍立如鬆,目不斜視。民舍閉戶而安,唯聞馬蹄踏塵、鐵甲鏗鏘,風過無痕。
吳文才由衷嘆道:“軍律之根深植於此,如山如嶽,真不愧仁義之師!我大雍唉!”
師爺玩笑道:“這是好事,大人至少又有幾日縣令可當不是?”
吳文才聞言又是一嘆。
若果真替北襄軍治理幾日縣所,那他可就真成了叛國逆賊,往後亦不能回頭。
想起此節,吳文才急忙迴轉書房,再次取出了北襄軍主帥送與他的信件。
只見信封上寫着‘文才兄親啓’的字樣。
打開信封,信箋上的內容大致如下——
文才兄臺鑑:
當今雍朝腐朽,民不聊生,君素懷才,豈忍見天下淪喪?徐青兄昔日送我錦囊妙計,乃歸心於吾,不日將共舉義旗,圖謀大業。兄久負鴻鵠之志,何不來我軍中,共襄義舉?昔流觴之樂,當化身革故之聲;願攜手戮力,一掃污穢。誠邀共赴,期君速決。
此致——朱懷安敬上。
吳文才眉頭緊鎖,思忖多時,最終握拳自語道:“徐兄向來有高明遠識,若連他都認可朱兄,我未嘗不能投靠北襄.”
黔州,平邱縣治所。
正枕戈待旦,隨時準備應對南厝賊軍的吳志遠也收到了一封信——
志遠兄啓鑑:
而今朝綱崩壞,已至極矣。朝廷奢靡,奸佞當道,不分賢愚,以致民不聊生。前聞兄在平邱清正爲民,然今官賊四起,忠臣難容。
徐青兄及令弟文才兄深明大義,已投愚弟,共舉義旗。兄若遲疑,恐失良機。
愚弟素知兄剛正,誠望兄速來,同整朝綱。天下洶洶,我等當救蒼生於水火。
專此急告,待兄如飢如渴。
——朱懷安,頓首。
吳志遠看完信件,只遲疑片刻,便持筆寫了封回書。
上面寫的是:雍室昏聵,民瘼深重,弟與文才、徐兄高舉義旗欲救蒼生,此誠大義所向,愚兄豈能不知?
然今事有急變,南厝蠻夷包藏禍心,秣兵歷馬欲北上伐謀。平邱乃北上要衝之地,而愚兄治所恰是其兵鋒所向.
蠻兵殘暴,所過處城邑蕩然。若棄城而走,則一縣婦孺必遭屠戮。
願弟稍待,待某驅除夷狄,護得城內百姓安危後,即星夜馳赴共謀大業。
若違此約,天地不容!
吳志遠涕泣手書,頓首。
未隔幾日,臨江縣城。
今日是戲班義演的最後一日,臺上保生救嬰、貓兒家神、八旗將軍的戲碼輪流演出,柳素娥和繡娘也將總共七折的護嬰記唱到了最後一折。
“井底寒,風似刀!兒啊……莫啼哭,莫驚擾。娘血暖你三春襖,娘魂守你到破曉。”
“保生娘!若憐我兒命如草,求您引那善心人,救他出荒郊!”
最後一日,附身孫二孃,登臺與柳素娥對戲的繡娘剛一開口就是直擊所有人心魄的絕世唱腔。
那聲音如抽絲剝繭,尖細處彷彿能刺入骨髓,素白水袖甩動間,似是有着說不盡的哀慟。
繡娘一句三嘆,尾音顫巍巍地拖長,又猛地低伏下去,化作氣若游絲的嗚咽,當真是聲聲泣血,字字含情!
待最後收聲時,還伴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氣聲漏出,像是唱得人已傷心欲絕,難以續接。
ωωω ▲ttKan ▲¢ ○
淚溼裙衫,傷心欲絕,誰解其中味?
“我的親孃,這梨園戲苑是從哪又請來的名角兒?”
臺下不少心軟的女子被臺上氣氛觸動,已然哭成了淚人。
哪怕是錚錚鐵漢,也仰起腦袋,看向天空,說今日的風沙可真大。
徐青瞧着臺上柳素娥、繡娘師徒二人對戲,心裡同樣感嘆。
這水準要是唱冥戲與客人,不得全部好評啊!
當護嬰記全場唱罷,臺下落針可聞。
也不知是哪個粗嗓門的二百五開口說了聲好字,這纔打破了臺下寂靜。
“好!真是好戲!”趙中河掏出懷裡才撿不久的銀錁,丟上戲臺,一時間底下看客銅板、玉佩、銀子、鐲子、氈帽、毛巾,不管貴的便宜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都一股腦的往臺上撒。
戲班負責收撒錢的武生哪見過這陣仗,臺子底下陪縣尊看戲的戲班班主都恨不得自個上去親手幫忙。
到了夜場,戲班裡的角兒不再登臺,此時只有個半截身子埋土裡的老頭晃晃悠悠的上臺,接着拿起醒木往桌上一拍,摺扇那麼一打,就開始說起戲詞裡沒唱到的,關於保生娘娘和貓兒神之間的故事。
這是徐青特意想的收尾節目,繡娘和柳素娥日場那一齣戲太過出衆,夜場唱什麼都缺點意思,想來想去,也就說一說戲外邊的事,當做補丁番外來講。
這樣一來不光大夥願意聽,也不會因爲夜場沒戲,就覺得沒意思。
徐青坐在臺下前排,正聽得樂呵時,一個頭戴瓦楞帽,穿着寬闊長衫,身體卻瘦的像麻桿的人,湊到了他跟前。
“這裡有掌教一封信,來人挺急,說什麼也要親手送到掌教手裡”
“那人呢?”
徐青壓低聲音,問向赤尾馬猴。
後者嘻嘻一笑道:“被我丟到一邊打呼去了,這信是在他衣裳裡找着的。”
“.....”
徐青搖搖頭,起身來到戲臺一側,藉着燈燭光亮,看向信箋。
徐兄臺雅鑑:
而今雍室衰敗,奸佞橫行,兄明達之士,必憂國殤。吳文才兄及吳志遠兄已投我麾下,同心戮力,共謀義舉。君若歸心,則大事可成;四海烽火,猶可換新天。念流觴曲水之風雅,今化雄豪之願。邀君共舉,勿作遲疑。
此致——朱懷安敬上。
徐青撇撇嘴,伸手一道陰燃火,把那信箋燒了乾淨。
這小胖子一天天的怎麼就淨做美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