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仵工鋪內。
徐青身穿霸王戲服,兩腿敞開,大馬金刀坐在棺材上。
在他面前,柳老闆手拿筆墨油彩,正全神貫注的爲他描畫臉譜。
霸王的臉,黑白分明,別無它色。
柳素娥戲班出身,打小唱戲,什麼臉譜在她手裡都手到拈來!
不過多時,一個威嚴肅穆,面帶哭喪的霸王形象便憑空顯現。
徐青拿起銅鏡一照,既有霸王的拔山蓋世,又有其剛愎自用,陷入絕境時的無盡淒涼。
玄玉湊上跟前好奇的打量,卻見徐青突然怒睜雙目,似是要恐嚇它。
“.”
玄貓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完全無感。
貓只認氣味,只要徐仙家的氣味還在,無論徐青做出什麼舉動,玄玉都不覺得於它有害。
若非這種無條件的信任,它也不會丟去一條性命。
徐青看着銅鏡,咂摸了一番。
就他這副哭喪臉,夜裡跑出去眼一瞪,莫說小孩,就是膽小些的大人也得嚇哭。
“徐大哥是要給人唱冥戲?”
見徐青點頭,柳素娥疑惑道:“可咱喪門的規矩,不是不讓大花面給人唱戲麼.”
喪葬行規矩,凡死人冥戲,只能唱生旦戲,不許大花面上臺,更不得用大鑼大鼓,驚擾‘客人’。
此前柳素娥未進堂口時,梨園戲班曾與徐青合作,答應過一場冥戲。
徐青彼時明確交代,決不能讓大花面登臺,只得生旦開嗓。
然而,那日馮二爺恰巧與津門來的富商洽談生意,將梨園戲苑包了場。
那位富商別的戲不愛聽,就愛聽生旦戲,陳班主心裡記着徐青的提醒,便對馮二爺說:“昨日戲班剛答應了外場演出,旦角不太夠,要不咱來幾場花臉,湊湊數?”
馮二爺當時想也沒想,直接拒絕:“白老闆最不愛聽的就是花臉,也不愛看那打戲、醜戲。就只愛聽那生角兒、旦角兒開嗓。”
“陳班主,往後的事暫且不說,今天這事,你必須得給我安排妥當,再怎麼說也不能讓我到嘴的生意泡湯不是?”
說話間,馮二爺伸手從袖子裡掏出一張銀票,塞到了一直婉拒的陳班主手裡。
兩邊都是戲班老主顧,陳班主兩份銀子都想掙,誰也不願得罪。
但這戲角兒又不能劈開來用
要不說做生意的人精明呢,陳班主眼皮子一抖,雙手一拍,頓時就有了主意。
馮二爺這邊是活人,不好糊弄;仵工鋪那邊是死人,給人唱冥戲的,死人又聽不出好壞
得咧!那就把戲角兒調一調,派一個旦角意思意思,其餘的讓花臉武生頂上,這樣兩邊指定都沒差評。
這不是糊弄鬼麼!
偏偏那時這活是槓房那邊代爲接洽的,徐青並不知情,他哪能想到陳班主膽大包天,敢私底下違揹他們一直以來的約定,搞這麼一出!
當天晚上,戲班車駕來到城門以南十五里,一處環境甚幽的桑樹林前。
在桑林前頭,有那麼一家四進四出,掛有白府牌匾的闊門宅院。
領頭的管班家長心裡還納悶,臨江縣附近的大戶他多多少少都有些印象,但這白府卻是聞所未聞。
不等管班多想,白府大門忽然敞開,裡頭有畫着彩妝,兩腮鮮紅,皮膚甚白的婢女開口道:“小姐吩咐,只許唱生旦戲,不許武生花臉擂鼓開嗓,另外天明以前不得停歇”
管班嘴上答應的好好的,可也只是開頭兩三場戲用的旦角。
等開場戲結束,時間纔過去一個時辰,此時戲班唯一帶來的旦角,嗓子已經唱得發疼發啞,說什麼也不願意再登臺唱戲。
若是嗓子壞了,她吃飯的飯碗可就徹底沒了!
管班瞧了瞧天色,此時白府裡頭只有隱隱泛着綠光的熒熒燈火,並無任何人聲傳出,彷彿裡面的人都已熟睡。
“唱什麼戲不是唱,只要不偷懶,唱到天亮,不就得了?”
管班擺擺手,臺下花臉見狀,立刻手持趕馬鞭,單手拖大刀,奔到了臺上。
“哇呀呀——”一聲開嗓,好似霹靂弦驚,連帶戲臺上的燭火都猛地一暗。
緊接着便是戰鼓擂動,鑼聲齊鳴的動靜。
管班原不以爲意,但下一刻,沉寂的白府忽然響起尖叫驚嚷之聲,白府內的燈火亦隨之撲朔熄滅。
此時烏雲遮月,燈火全無,整個白府包括戲臺都被黑暗吞噬,管班與戲班衆人心中驚疑,遂急忙取出火折點燃燈燭。
當燈火亮起,眼前哪還有什麼白府蹤影,分明就是一座荒冢孤墳。
在墳頭前,碑文上寫着死者名姓,在墓碑底下,還有剛燒不久的紙宅紙樓灰燼,以及各類供果供品。
想來是近幾日纔有人來祭拜過。
戲班衆人面面相覷,不敢停留,當夜便匆匆趕回了城內。
隔日,徐青聽聞消息找到陳班主興師問罪。
直到這時,昨夜經歷過此事的戲班衆人才知道那墳是員外家白小姐的墳。
而昨日正是白小姐的三週年紀念,白員外專門找的徐青,說是白小姐生前最愛聽生旦戲,所以想要安排一場冥戲唱給閨女聽。
陳班主聽聞此言,驚愕道:“昨日與馮二爺一同前來聽戲的便是白員外.”
你說這事鬧的,白員外給閨女安排了冥戲,自個卻也思之傷情,跑來戲苑聽戲。
最後白小姐戲沒聽好,反倒讓大花臉這等煞氣濃厚的將軍角色嚇得不輕。
當時這件事在戲班裡鬧的人盡皆知,陳班主自此之後,再不敢輕易破壞規矩。
徐青也是從那時開始,起了另開爐竈,自個成立冥戲班的想法。
如今聽到柳素娥問起此事,徐青露出大白牙,笑道:“規矩是給好鬼定的,至於惡鬼,誰跟他講規矩?”
“惡鬼?那豈不是很危險,徐大哥要去的話,得把我也帶上,我也能唱花臉.”
別看柳素娥表面柔柔弱弱的,骨子裡的性子其實比誰都烈,在津門西市戲苑,被戲鬼威脅的時候,她都不曾妥協,去唱那花臉。
可現在性子這麼執拗的女子,卻要違背自己的意願,要唱那傷嗓子的花臉。
徐青側目看向柳素娥,對方目光堅定的模樣,像極了甘願爲霸王自刎的虞姬。
“.”
徐青沉默片刻,拾起手就往柳素娥腦袋上來了一下。
“就你現在那點道行,連徒弟繡娘都打不過,還要幫我?不拖後腿就不錯了!”
見柳老闆吃痛沒有眼紅,反而聽見說她不中用時紅了眼眶,徐青只得補充道:“好好修行,莫要多想,你能在喪門唱冥戲就已經幫了我很多。”
柳素娥點頭答應了一聲,臉上瞬間又浮現出笑容。 等到柳素娥離開仵工鋪,一直安安靜靜的玄玉忽然出聲道:“徐仙家,我也要學唱戲!”
“你唱哪門子戲?你是貓仙堂總堂主,冥戲班的大管事,哪有管事登臺唱戲的道理?要是這樣,旁的還當咱貓仙堂沒人,需要貓仙家出臺賣藝”
“再說,你連喵喵喵都叫不明白,學什麼唱戲?”
玄玉聽到這話,剛想開口證明什麼,不過下一刻它就反應了過來。
“只有小貓纔會這般叫,我已經是大貓了,徐仙家心思不正,是想故意看我出醜”
徐青心裡多少覺得有些可惜,若說心思不正他或許沾點邊,但他卻沒有讓玄玉出醜的意思。
貓嬌聲嬌氣的叫上幾聲,又怎麼會醜呢?
太懂事的貓就這點不好,總是不願意露出柔弱的一面。
梆敲二更,正是夜涼如水,鬼都打寒顫的時候。
徐青頭戴霸王盔,身穿戎裝戲服,背上插着四面靠旗,只要稍一動作,盔上的金黃穗子,鮮紅絨球便顫個不停。
除此之外,徐青上下頜的鬍鬚也不用粘貼張掛,他催動身上屍氣,青黑色的屍毛便如瀑垂下,直至鬍鬚長至腰腹,方纔停止。
做完這一切,徐青自山河圖裡取出左子雄贈送給他的貼身寶劍,掛在腰間,如此便算完活!
那五影道人與左子雄結伴而行,徐青要尋找到對方不難,他只需藉助左子雄的寶劍作爲媒介,掐算紫微斗數,便能得出五影道人的方位。
只不過左子雄贈劍時,他正在臺上扮演八旗元帥,旁人並不知他的身份,如今要去陰河古道爲臨江縣的殭屍正名,他也不好原模原樣前去。
思來想去,徐青索性便一如此前,穿戲服,扮花臉,如此哪怕見到左子雄也可裝作八旗元帥上身,免得節外生枝。
陰河古道,依舊是骨灰漫天的末日景象。
徐青手持開山斧,將天罡斧勢疊加至十七層,隨後纔打開雙生棺,自碑冢裡走出。
好在此地碑冢如林,並沒有人發現他藏匿雙生棺的所在,
收起開山斧,徐青腳踩風化白骨,一手持握寶劍,不停掐算着紫微斗數。
陰河無日月,依靠命理星象運作的紫薇斗數明顯出現了混亂現象,徐青眉頭一挑,直接更換卜筮法門。
這些年他不是沒超度過半仙、卦師或是驚門弟子的屍體,既然星象無法感應,那便用推背圖、魚仙術、蓍卜易卦或是投鞋問路的法門。
徐青稍作思忖,最後選擇了未曾用過的魚仙術。
魚仙術,取魚鱗覆在占卜之物上,便可使卜物化魚,產生交感。
徐青掐訣唸咒,引一縷法力附在寶劍之上,下一刻那寶劍便如游魚懸浮在他掌心中,指向某個方位。
他沿跡追尋,竟兜兜轉轉來到了鬼王陵裡。
“鬼王陵是紅衣教供奉聖神,左子雄系八旗元帥一派,兩者不說敵對,至少也不和睦,他們跑到鬼王陵做什麼?”
徐青心中疑惑,他小心翼翼往裡探尋,好在並未深入多遠,只在鬼王陵外圍便尋覓到了左子雄的蹤跡。
走出墓穴,遠處左子雄持雙刀戒備,五影道人則帶着與他容貌一致的道人,在通往主墓的墓道口,與多厄鬼王手下的鬼將鬼卒交涉。
徐青看到那鬼將明顯一愣,這不是他當初藉助紙人用鐵火砲招待的鬼將嗎?
你還活着吶?
熟鬼當面,徐青多少有些感慨,多少年過去了,這鬼將也不知還恨不恨他。
展開通耳識,十里方圓的鬼話神音立現腦海。
徐青摒除雜音,仔細探聽兩方勢力交涉。
“鬼壇將軍,貧道知曉紅衣教供奉香火一事,他們如此作爲,無非是想利用鬼王消磨人間王朝氣數。如今貧道帶來血食若干,同樣供奉給鬼王,還望鬼壇將軍向多厄鬼王轉告我等善意,莫要插手大雍與南厝的氣數之爭。”
鬼壇將軍見到那些抓來陰河的活人血食,空洞的雙眼立時冒出貪婪綠光。
“好說,不過這點血食可不太夠。”
鬼壇將軍眼中鬼火閃爍,他怪笑道:“這點血食,我只能代吾王答應道長七日內不插手爾等之間爭鬥,但七日過後”
“除非有新的血食,不然我等也不能白白享用人間香火。”
五影道人聞言也不生氣,他笑呵呵道:“那貧道過幾日再尋些血食贈與鬼王便是。”
目送鬼將離開,左子雄終於忍受不住,他強忍怒火,聲音沙啞道:“那是我大雍子民,怎可送與邪魔啖食!”
五影道人看也不看對方,直言道:“左將軍,莫忘了陛下交代你的任務,這一切都是爲了大雍江山.”
遠處,徐青臉色陰晴不定。
五影道人用活人血食與鬼物交易他不意外,但向來正直的左子雄卻怎能做出坐視大雍百姓葬送邪魔之口的事來?
“七日.”
徐青看向五影道人離去的背影。
對方七日內能不能再次弄來血食尚且另說,徐青只知道五影道人的頭七不遠了。
一回生二回熟,如今徐青應對起天師府道人那是相當有經驗。
性無命不立,命無性不存,玄門主張性命雙修,二者互爲依存,不可分割。
似璇璣七子這等修命不修性的修士,已然誤入歧途,遠離了大道。
玄門常言:‘修命不修性,修行第一病’,若只注重身體命宮修煉,如導引,服食或假借外物,忽視心性覺悟,不能明心見性,便會萬劫不復,難悟真決。
許是受到五濁惡世的影響,天師府挑選弟子十分注重命格,甚至直接以法寶映照下的影子多寡來分辨門中弟子修行天份。
時至今日,天師府弟子幾乎滿門上下都是身上揹負孽債的門人。
通天路斷絕,陰間通道封閉,伴隨天師府弟子的影子又都是至親家眷,這類影子還與尋常陰鬼不同,它們飽受至親糾纏無法脫離,自身怨氣難消,入不得輪迴,久而久之便形成陰靈,和殺身之人徹底融爲一體,形影不離。
人鬼畢竟殊途,人與鬼物久處,便會被影響神志,乃至讓自身陷入癲狂。
天師府的道人同樣如此,僅從徐青接觸到的幾名道人來看,這類修士的心性幾乎個個都偏執癲迷,與常人不同,所修行之法也因那些如影隨形的陰靈侵擾,變得邪氣十足。
徐青身爲殭屍,天生不喜正法,天師府的道人又偏偏因爲路走偏鋒,使原本的正法沒落,轉而入魔追求起了邪法。
而徐青,恰恰最不怕的就是邪法。
論邪門誰比的過他?
換言之,他一個邪門的,甚至連命格都沒有的殭屍都知道性命兼修的重要性,天師府自稱玄門正統的卻在學些歪門邪道。
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們是在玩什麼行爲藝術。
這邊,徐青暫由五影道人離開後,便立刻動身往鬼壇將軍消失的地方阻截而去。
那些百姓將來可都是他仵工鋪的潛在客戶,他又怎能坐視不管,讓這些鬼物輕易啖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