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爺府前,有癲和尚時哭時笑,連帶看街上步履蹣跚的老婦人都像搔首弄姿的美人,就連街上的狗都變得眉清目秀起來。
和尚一會兒哭罵道:“不幹人事的後生,竟酒裡下料捉弄和尚我,這不純糟蹋好酒麼,可惜了葫裡的百年佳釀,這酒本該消愁,眼下卻成了和尚的苦水.”
和尚一會兒又笑罵道:“人有冤家,和尚我也有冤家,這是我命裡的報應來了,我不能躲着,所以這酒和尚我還得喝。”
明知酒有問題,可癲和尚還是拎起腰間葫蘆,不管不顧灌上一口。
又過一會兒,癲和尚對着身後的狗連連擺手:“罪過罪過,施主別脫衣服,和尚我向來不近女色。再脫,和尚我可就真生氣了!”
衆人原以爲他胡言,卻見那癲和尚忽然定氣凝神,朝着搖尾乞食的黃狗喊了一聲定字。
而那狗竟也真就原地站住,如木頭一般,只剩眼珠還在來回轉動。
東道口衚衕,徐青正打算回井下街仔細研究手裡青鱗。卻沒曾想,剛穿過兩條街,就撞見一個又哭又笑的癲和尚從街對面踉蹌走來。
徐青果斷轉身,卻在下一個街道,又撞見了那癲和尚。
“.”
徐青再次轉身,回去的街道上,再次遇到了癲和尚的身影。
這是,僧打牆?
徐青明白這和尚是衝他來的,索性也不躲了,就那麼站在街邊等他過來。
心緣來到近前,還未說話,就先哭紅了眼。
“做人不能太缺德,你欺負和尚,會損陰德的!”
徐青臉不紅心不跳,冷冷一笑道:“騙小孩剃頭,你就不缺德?自個當了和尚沒人養老送終,就想着騙個小和尚回去當孩子給你養老,你比人牙子還缺德!”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可開交。
心緣和尚和徐青性格十分相似,倆人都是嘴巴不饒人,臉皮比誰都厚的主! 若是在平常,心緣和尚還有信心和徐青鬥嘴斗的有來有回,可今日他被下了藥,一會兒哭一會笑,根本沒法發揮全部實力。
最後心緣實在受不住了,乾脆問道:“你到底給和尚葫蘆裡下了什麼藥?”
徐青矢口否認道:“我可沒下毒,你可別賴我襖!”
心緣一臉醉樣,瘋瘋癲癲笑道:“貧僧知道你沒下毒,一般的毒對貧僧也沒用,和尚我是問你到底下了什麼‘藥’!”
徐青嘖了一聲道:“你沒喝過藥酒麼?我那酒裡泡的滇南的菌菇,你喝的正好有捧腹菇、飲泣菇,還有.”
“還有什麼?”心緣愈發感覺不妙。
“還有遺夢菇。”
“那是什麼菇?”
“嗐!就是能讓男子夢遺,女子夢潮的菌菇,這是考驗和尚你定力的好東西,你該謝謝我纔是。”
“謝你?貧僧要拿你開嗔戒!”心緣和尚作勢擼起袖子。
徐青臉色一冷,說道:“你拐陳留兒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縣爺府前打的什麼算盤!”
“我不抓你進監牢,就已經是看在你沒做大惡的份上,要是你還執迷不悟,你看我揍不揍你就完了!”
徐青自始至終都以普通人的身份在和心緣和尚打交道,那些菌菇是滇南的菌菇,登不上大雅之堂,頂多算是江湖門道。
包括提及陳留兒的時候,徐青也一直在以世俗人情說話,從不提及玄門事由。
只不過眼前這和尚似乎有什麼限制在身上,是以哪怕經歷別人捉弄,對方也只會聽之任之。
徐青不知道這是佛門的什麼修行法,看起來倒是和他的禁言咒、閉口禪有些互通的地方。
心緣和尚着急的再次呷了口酒,說道:“你不要壞了和尚的大事!那孩子本不該活着”
話說一半,心緣和尚聲音戛然而止,似乎是不小心吐露出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不該活着?”徐青眼睛一眯,湊到跟前,一字一頓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意思!你也別問,貧僧就當這事兒過去了,可你要再纏着貧僧”
心緣和尚當着徐青的面,擺了一招武道外功的起手式。
“和尚我可也是練家子,武僧出身,你鬥不過我!”
徐青眼睛一眯,絲毫不懼道:“這事兒你能過去,我可過不去!陳留兒是縣尊義子,我打不過你,還可以報官,讓捕頭來抓你。臨江縣捕頭趙中河可是凝罡武師,你一個和尚,還能打的過官家?”
“你說那捕頭?”
心緣和尚聽到趙中河的名字後,忽然冷靜了下來,他猶豫片刻道:“陳留兒願不願跟和尚走,不是你能決定”
“這不勞大師費心,我相信陳留兒,他不會跟你走。”
心緣和尚半信半疑。
眼前白麪青年篤定的語氣,竟讓他有些動搖。
不行!不能再跟這小子糾纏了! 心緣和尚頭一次產生有人命裡克他的念頭,於是他二話不說,轉身就要離去。
徐青話沒問明白,哪能就這麼放對方離去?
“站住!你還沒說陳留兒不該活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心緣躊躇片刻,最終回了句:“貧僧算過他的命,這孩子命裡有一個死劫,但卻被他躲了過去”
目送心緣離開,徐青站在原地琢磨了半晌,方纔離去。
井下街。
徐青就近拐入棺材鋪,迫不及待的取出懷中鱗片。
徐青原本對天材地寶瞭解甚少,但自打天師府弟子接二連三找他出殯後,他便跟着這些‘老屍’學會了不少學問。
在千年以前天師府也是響噹噹的名門正派,是世俗間降妖除魔,匡扶正道的生力軍。
時至今日,天師府雖說從根子上壞了,但天師府藏經閣裡記載的東西,卻依舊不曾改變。
除了天師府,曾遊歷天下近百年的胡寶鬆,同樣是一本百科全書。
此外還有水工道人、百嬰塔藥屍、無名老嫗分身 這些人的見聞就好像一座看不見的寶庫,可以讓徐青不出戶,便知天下。不窺牖,便見天道。
如今,徐青看着眼前蘊含純淨靈力的青色龍鱗,已然分辨出了這鱗片的來歷。
“四象神君,青龍爲首。其中青龍之鱗,可御守天罡,通玄掌序,同時又能作爲傳說中開啓龍宮水府的百鱗之匙,也可入藥服食,驅除污濁,使三寶澄明。”
徐青食指屍甲彈出一寸,劃過鱗片,眼前青鱗則瞬間生出碧波金紋,變得堅逾玄鐵,韌若蠶絲。
哪怕是徐青左手已經養煉完全的不化骨,也劃之不動。
這正是青龍之鱗可御守天罡的特性。
傳聞古有煉寶者,能取龍鱗融於法衣,着之則雷火不侵,鬼魅退避。
徐青轉而又取出三枚銅錢,丟於龍鱗凹陷處,接着使用龜甲易筮法門,卜算起了雲夢山老狐妖脫離封禁的時間。
如今通天路斷,天神不管人間,陰陽失去平衡,白雲洞的封印遲早會被那老牝狸破除。
袁公曾提醒過徐青,依他的道行,絕無可能是那天狐的對手。
也就是徐青歪打正着,借用造夢術將老妖狐的一道分神斬了去;後來又有玄玉補刀,再次斬去其一道分神。
這兩次的對弈,給那隻天狐的身體和心靈造成了不小的創傷。
按袁公所講,對方若想破除天帝隨手設下的禁制,至少也得修養十幾年,等傷勢痊癒後,再重新籌備破禁事宜。
這中間加起來,便是不下百年的週轉時間。
但徐青不相信袁公的話,就如同騙他和玄玉的老嫗一樣,在他眼裡,這些‘神明’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完成這次大劫之世的棋局。
而他和玄玉都是對方眼中的棋子。
徐青不怕當棋子,但卻不喜歡當別人手中持握的棋子。
萬一那老猴子和老嫗一樣,在白雲洞埋下一個大坑,逼着他落子前進,那豈不是顯得他很呆? 徐青藉助青龍鱗通玄掌序的特性,利用血湖香火激發裡面蘊藏的四時星辰之力,開始卜筮。
棺材鋪裡,一副星圖自徐青手中的龍鱗裡浮現。
在星圖之上,有青龍長吟。
當星圖覆蓋整個鋪面時,小小的棺材鋪已然自成天地。
驚蟄懸於檐角,夏至落於門戶,秋分引潮汐變化,大寒令桃樹結霜. 徐青以鱗爲盤,觀其光澤明滅,卜星宿移轉。
這一瞬間,他彷彿就是破澗而出的青龍,當躍至九霄,睜眼俯視天地,便跨過千萬裡山河,穿過春秋寒暑,看到了十二年後,徹底崩裂的白雲洞府。
恰好一紀之數。
徐青臉色瞬間變得陰鬱起來。
老猴子果然沒憋好屁! 按對方所言,天狐想要傷勢痊癒都要花費十幾年,更何況突破白雲洞禁制了。
但現在,青龍鱗片窺得天機,卻告訴他天狐十二年後便會脫困。
按照從前和老牝狐結下的樑子,徐青毫不懷疑,對方脫困之後,第一個要找的便會是他和玄玉。
得虧徐青一直惦記着這事,若是換個心大的主,哪日讓仇家尋上門來都不知道。
“十二年”
徐青覺得這事不能被動,在這十二年裡,他必須得想個辦法,要麼重新加固白雲洞的禁制,要麼先下手爲強,提前找到剋制天狐的法門,堵它門口!
“若是能將天罡斧研習到三十層左右,興許可以應對那隻老牝狐。”
徐青未雨綢繆,心裡盤算着未來計劃,同時再次看向手中的青鱗。
依天師府收藏典籍記載,青龍鱗除卻通玄掌序外,還有開啓龍宮水府的作用。
也就是所有水族在水中開闢的洞府法界,都攔不住青龍通行。
這功用目前對徐青而言作用不大,津門雖然有入海口,但他從來沒有過離開津門,去海上闖蕩的想法。
除卻百鱗之匙,眼前的青龍鱗還有養魂生慧的藥理作用。
青龍鱗蘊木德青氣,凡人懷之,靈臺可常年澄明如洗。
修士懷之,則可置鱗於爐,煉製靈丹妙藥,使爐中草木藥性大幅增長。
若文人以鱗爲佩,則可過目不忘,神思永不沉淪. 倘有奇人名匠得鱗,淬火鍛爲青圭,其器現世時,枯木抽枝,旱地涌泉,可逆天道. 然神物有靈,青龍之鱗具備天地之韻,若以蠻力強取,則靈韻消散天地。惟自落者,纔有洞徹乾坤之妙用,故真龍之鱗稀世如星,非有德者難窺其形. 徐青取出曾經在白沙河流域撿拾的染血龍鱗。
兩廂對比,果然後者更有神韻。
至於他爲何能得到手中青鱗的認可,徐青覺得大概率是他也救過兩隻金鯉,同時身上蘊含青龍真血的緣故。
貼身收好龍鱗,徐青難免對陳留兒也更加關注起來。
這孩子太懂事,爲了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就把寶貝青鱗送給了他,徐青心裡表示很欣慰。
雖然是被動報答,但這不重要。
孩子還小,他只是替孩子暫時保管着,等到哪日孩子長大了,興許早就忘了這鱗片的事兒! 徐青看似不當人,但他也不是白拿陳留兒的東西。
金鯉童子和金鯉童女贈送陳留兒青龍鱗的目的,徐青大概能猜的出來。
這倆小傢伙,多半是想讓青龍鱗當陳留兒的護身符,畢竟青龍鱗最基礎的作用就是抵禦外邪,保護佩戴者不被妖魔邪祟窺伺。
不過陳留兒的安危,自有活人經時時監控,在一些小危機上,徐青通過香火法界就能輕易解決,完全不需要龍鱗作爲護身底牌。
相反,真遇到無法解決的危機時,掌握青龍靈韻的徐青,反而能發揮出青鱗最大的威能。
日光錯午,徐青正準備起身離開棺材鋪時,卻發現棺材鋪擺放的花盆綠植,盡數抽出翠嫩欲滴的綠芽來。
而現在卻是初冬時節,徐青也並未施展蒔花催花之術. “青龍掌四時之序,這是春序。”
徐青心有所悟,他邁步走向後院,中途有鈴蘭開花,有金桔結果。
“這是夏序,秋序,還有.”
當看到後院大桃樹後,眉毛鼻子滿是白霜,冷得直搓手哈氣的桃衣女子後,徐青默默將‘冬序’兩個字收了回去。
“這纔剛立冬沒幾天,怎麼突然比三九天還要冷.”
桃三妹看向眼前僞裝成人類的殭屍,疑惑道:“你不冷嗎?”
徐青感受了下週圍溫度,挑眉道:“這大太陽天的,哪會冷?你莫不是傷風感冒了吧?”
傷風感冒?我一個千年樹妖還會感染風寒? 桃三妹正打算開口回話,卻忽然覺得周圍暖和起來。
眨眼功夫,便恢復了往日裡正常溫度。
“誒?怎麼又不冷了。”
徐青嘖了一聲道:“忽冷忽熱,不是熱感傷風就是得了寒熱溼症。改明兒我給你抓幾副湯藥,澆你身上,好歹也是我喪門員工,可不能因病誤工了”
桃三妹看向說的有板子有眼的徐青,有些疑惑的看了看天。
對四時節氣適應自如的她,難道真的感染了風寒?